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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5章 高人指點

    土路矮房之間,老吳穿着灰布衫在前面走,陳跡壓低了斗笠在後面跟。

    老吳很機警,每走過兩條街,便要尋一條無人的衚衕等待片刻。直到他確認身後無人尾隨,這才低頭趕路。

    此時,固原城中長鳴鐘再次響起。

    老吳在一條長街停下腳步,擡頭望去。陳跡也停下腳步,整條街的行人全都駐足,往鐘聲傳來的方向望去。

    固原的鐘聲與寺廟的悠揚不同。

    沉重的鐘聲撞破清晨的薄霧,彷彿黑雲從頭頂翻涌壓來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在等鐘聲停下,可鐘聲遲遲不停。

    直到敲滿三十六聲後,餘音才向城池邊緣滾盪開去。

    有行人低聲道:“三十六聲長鳴鐘,今夜開始宵禁,禁酒。”

    “固原已經六年沒有宵禁過了。”

    老吳站在街上愣神許久,直到迎面有邊軍甲士巡邏過來,纔回過神,閃身進街邊的文玩鋪子裡,假意拿起一隻青銅器端詳起來。

    待邊軍甲士經過,他出了鋪子重新趕路。

    陳跡遠遠在街角看着,心中暗忖,老吳做的事果然與邊軍相悖,便是同僚也不能相認。也不知邊軍之中,還有多少和老吳一樣的人,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麼?

    他跟着老吳又走了幾條街,拐過一處街角,忽然失去了對方的蹤跡。

    街上百姓正排隊領粥,可隊伍裡沒有老吳。長長的街道一眼能望到頭,對方卻彷彿人間蒸發了一樣。

    陳跡目光一轉,從一間間店鋪匾額上掃過。老吳應是進了沿街的某間鋪面……是對方發現自己之後藏身其中,還是這些鋪面裡,本就有對方的目的地?

    等等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停頓:一間臨街鋪子的匾額上,寫着四個燙金大字“楊記皮貨”。

    陳跡拉住一名路人,遞出兩枚銅錢問道:“勞煩問一句,這裡是不是羅什坊多渾街?”

    路人詫異的瞧他一眼,將銅錢收進袖中:“是啊,這就是羅什坊多渾街,怎麼了?”

    “沒事,”陳跡鬆開手,放路人離去。

    他凝視着那塊燙金匾額,心中沉重。小五曾說過,南羅坊琉璃鋪子的小夥計,羅什坊多渾街楊記皮貨的掌櫃,都是景朝諜探。

    陳跡慢慢後退,藏在人羣裡排隊領粥,不緊不慢的向楊記皮貨靠近。

    他餘光從帽檐下掃去,只見老吳正在櫃檯前,低聲與掌櫃交談着。

    以陳跡的角度,只能看見老吳一身灰布衫的背影,還有掌櫃緊鎖着眉頭,對方似在與老吳爭執着什麼。

    正當此時,陳跡身後排隊的老大爺拍了拍他肩膀,好心提醒道:“小夥子,你怎麼沒帶碗來?軍爺們說了,領粥要自己帶碗的,不帶碗不給粥。”

    陳跡心道一聲,壞了!

    他豁然轉頭去看楊記皮貨的鋪子正堂,老吳已經頭也不回的向鋪子後院跑去。

    沒有絲毫拖泥帶水。

    陳跡朝楊記皮貨鋪子衝去,掌櫃從櫃檯下抽出一柄短刀,躍出櫃檯向他兇狠刺來。

    下一刻,陳跡摘下頭頂斗笠朝掌櫃奮力甩去,斗笠在空中飛速旋轉,宛如脫鞘而出的彎刀。

    斗笠越飛越近,擋住了掌櫃與陳跡之間的視線。

    掌櫃下意識擡手將斗笠揮開。斗笠碎裂紛飛中,陳跡已來到近前,一擊手刀劈在他手根骨、橈骨的縫隙之間。

    掌櫃只覺手腕一麻,逼得他不由自主鬆開手掌。

    短刀向地面墜落,半空中被一隻瘦削的手穩穩接住,死死釘在他胸腹第三、第四根肋骨之間。

    一氣呵成,毫無停頓。

    掌櫃倒吸着冬日裡的涼氣發出“嗬嗬”聲響,靠着櫃檯緩緩坐向地面,他難以置信的轉頭看去,可陳跡沒有多看他一眼,已然往後院追去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老吳翻上屋頂,在平房土屋之間跳躍起伏。

    他回頭看向身後,明明身後空無一人,卻絲毫不敢停頓。他能察覺到,追殺他的人已經很近了。

    非常近。

    老吳再次回頭打探,身後巷中有人影一閃而過。

    林立的土屋彷彿平原上的金黃色野草叢生,有一頭猛虎正奔行在野草之中,氣息,腳步,全都沒有。

    你只能在野草叢縫隙之中,偶爾瞥見它一閃而過的褐色斑紋,直到它來到近處,你才能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掙扎,不過是徒勞。

    老吳縱身一躍跨過一條衚衕,他看到下方衚衕有人影閃身而來,不好!

    “下來!”

    陳跡腳踩牆壁借力,奮力一蹬撲向半空。

    老吳在半空中擰身鞭腿,朝飛撲而來的陳跡腦袋上踢去。陳跡擡起胳膊,用手肘硬生生挨下這一擊鞭腿,順勢抱住老吳小腿,帶着他一同向地面墜去。

    咚的一聲,兩人重重摔在地上,激起漫天塵土。

    塵土中一抹刀光乍現,老吳從靴子裡抽出一柄短刀,朝抱着自己腿的陳跡刺去。

    陳跡側過臉頰避開刀鋒,雙手鬆開老吳小腿,握住其手腕反剪在身後,死死壓在地上,將老吳臉頰壓在塵土裡。

    陳跡無聲的打量衚衕前後,確定沒人被剛纔廝打聲引來,這才俯身問道:“你們是爲了給靖王報仇才做這些事?”

    老吳喘息道:“你在說什麼,我聽不懂。”

    陳跡稍稍放鬆反剪着老吳的手,放緩聲音說道:“我與靖王府世子朱云溪相交莫逆,我能成爲王先生親傳弟子也多虧靖王舉薦,你們如果是爲了給靖王報仇,我可以幫你。”

    老吳昂起腦袋,將吃進去的土,混着唾沫吐在地上,斬釘截鐵道:“爲靖王報仇?我都沒見過靖王,爲他報哪門子仇?小子不用詐我,既然落你手裡,要殺要剮悉聽尊便。”

    陳跡思索片刻,竟慢慢放開老吳的雙手,靠坐在一旁牆根緩聲道:“你們邊軍年前發來的棉手籠,還是用我換來的。”

    老吳疑惑:“什麼叫用你換來的?”

    陳跡想了想說道:“陳家與靖王做交易,只要靖王願意舉薦我去王先生那裡,他們便給邊軍撥這筆銀子。”

    老吳雙手撐地坐起身子,竟也不再跑了:“你願意爲靖王報仇?”

    陳跡沒有接這個話茬,而是突然問起:“你們把糧倉燒了,接下來打算做什麼?”

    老吳揉着手腕,嗤笑一聲:“陳家公子,你以爲憑你三言兩語,我就會將計劃告訴你?我不跑了是因爲知道自己跑不掉,不代表我信了你的話。”

    陳跡平靜道:“你們勾連景朝圍困固原城,是想要引景朝入關,毀了寧朝麼?可這樣一來,會有很多人因你們而死。”

    老吳哂笑道:“關我鳥事?他們又何時關心過我們的死活?誰又算過這些年多少人因我們才能活下來?”

    說着,老吳挪動身子,靠在陳跡對面的土牆上,仰頭說道:“我是嘉寧六年入的邊軍,先當步卒,再當斥候,打了七場仗,好不容易纔撈到一身藤甲穿。當時我還有點嫌棄,老周許諾我說,等我升了偏將就給我整一身鐵甲穿。可後來升了偏將才知道,姓周的他孃的就是個騙子,整個固原就剩兩副鐵甲了,一副他穿,一副胡將軍穿。”

    陳跡不知道老吳說這些做什麼,是要拖延時間等待救兵,還是另有打算?

    老吳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說道:“一石糧食從豫州、江南收歸朝廷時就只剩九成,押運來固原途經洛城、運城、渭南、銅川、慶陽,這一路上官商勾結,聯手將新米、新麥換成積年的穀子、麥子、苞米,到我們手上的時候,那些糧食都長毛了。若不是邊軍有高人指點,將這邊陲軍鎮經營成商賈往來之地,我邊軍將士都不知道吃什麼。”

    陳跡不動聲色問道:“高人是誰?”

    老吳笑了笑沒有回答,自顧自繼續說道:“你說,我們天天吃着長了毛的苞米和麥子,守這固原圖個啥?”

    陳跡疑惑道:“既然有靖王看顧,糧食爲何還能被悄無聲息的換掉?”

    老吳哈哈一笑:“靖王也回天乏術啊,幾千幾萬人欺上瞞下,他又不是神仙。”

    陳跡更疑惑了:“邊軍不是晉黨的人嗎,胡閣老也不管?總得讓人活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老吳譏笑道:“邊軍在部堂、閣老們眼裡,只是他們的籌碼而已,固原幾百年都沒丟過,自然不必擔心。他們不知道邊軍的處境嗎?假裝看不見罷了。”

    陳跡沒有深入鑽研過歷史,他只知道邊軍問題向來是王朝滅亡的催化劑,邊軍的問題不在邊軍,而是在制度的腐敗、國庫的危機。

    歷朝歷代如此,寧朝也不會例外。

    他凝視着老吳問道:“所以你們想把固原拱手送給景朝?”

    老吳沒有說話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
    許久之後,他從地上抓起一捧黃土,長嘆一聲:“可即便如此,我們也要繼續守下去啊。陳家公子,你猜錯了,全都猜錯了。我勸你不要繼續查下去了,這事你查不明白的,說不定還沒等你查清楚,真相自會水落石出。”

    陳跡一怔,這話是什麼意思?

    他想了想說道:“老吳,我也不爲難你,但事情牽涉甚廣,我得先把你帶走關押起來。若你是清白的,我定會還你清白。”

    然而就在此時,老吳笑了笑:“陳家公子,你人不錯,不虧是王先生的親傳弟子,仁義!”

    說到此處,老吳忽然說道:“陳家公子,謝謝你啊。”

    陳跡疑惑:“謝我什麼?”

    老吳咧嘴笑了笑:“謝謝你的棉手籠,我老吳這輩子沒戴過這麼暖和的手籠。”

    陳跡忽然意識到不對!

    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,老吳背後竟憑空燃起白色熾烈的火焰。火焰來得突然,短短几個呼吸便將他徹底包裹。

    陳跡一驚,上前捧起黃土往老吳身上拍打,可對方身上的火卻怎麼也拍不滅。

    老吳咬牙道:“別費勁了,那人說了,這火熄不了!”

    那人是誰?這火又從何而來?

    陳跡只覺得自己腦袋要炸開了,他趕在老吳死之前問道:“你爲何要毒殺陳家三十四口?”

    老吳痛呼道:“我沒有!”

    陳跡瞳孔收縮:“那你當天下午爲何要去固原驛?”

    老吳被火燒得在地上蜷縮成一團,掙扎着說道:“我去驛站交代驛卒,給你準備紅螺炭啊!”

    陳跡瞳孔收縮,原來老吳當天是因爲這件事纔去的固原驛,對方臨死之際、疼痛之間,不可能臨時想出合情合理的回答。

    這個回答應該是真的!

    那毒殺陳家三十四口人的幕後真兇,到底是誰?

    陳跡不顧火焰,拾起地上掉落的短刀割開老吳背後的衣服,只見對方背後貼着一張硃砂寫下的黃紙符咒,已經燒得只剩一個邊角。

    此時,老吳蜷縮着身子,顫抖着右手,用最後的力氣抓起地上一捧黃土貼在額頭上:“固原啊固原……”

    老吳沒了聲息,漸漸地,連骨頭都燒成灰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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