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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8章 琵琶廳

    第308章 琵琶廳

    日落了。

    鐘鼓樓的鼓聲從遠處盪來,八百鼓聲晝盡,鼓聲停,便是入夜時分。

    暮色下的京城像一塊沁了血的青玉,漸漸泛起暗紅色。

    羊肉鋪子的夥計正往案板上撒最後一把粗鹽;往來的車駕踢踢踏踏碾過青石板路上的碎石子;綢緞莊的夥計踩著人字梯,把寫著自家字號的燈籠往檐角掛;國子監檐角上垂掛的銅鈴,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聲。

    炸麻團的香氣裹著巡城御史的銅鑼聲,正陽門城樓上,最後一縷殘陽掠過箭窗。

    若只看這一刻的京城,它是美的。

    美得番邦商賈流連忘返,不思歸期。

    可這日暮下,三十名密諜押著二百羽林軍穿過內城,所有人默默無語。

    沒有鐐銬,沒有推搡,羽林軍就這麼自己走著路,像是一群穿了鞋的兩腳羊。

    陳跡走在其中,有百姓投來好奇的目光,連路過的車駕里,也有人掀開車簾打量,羽林軍將士們偏過頭去躲閃目光。

    醒來的齊斟酌有些不甘心:「師父,真沒辦法了?」

    陳跡嗯了一聲。

    齊斟酌欲言又止,最終又看向李玄:「姐夫,咱能活著出詔獄麼,怕是家裡得貶謫好幾個罵過毒相的御史才能平息吧?」

    李玄平靜道:「不止。毒相向來喜歡拿官貴的子嗣開刀,不逼你交出帶血的投名狀絕對不會手軟,閹黨勢力便是這麼一點點盤踞朝野的。」

    齊斟酌皺眉:「咱就不能還擊嗎?咱也可以挑他毛病啊!」

    李玄長嘆一聲:「你看白龍那規規矩矩的做派,壓根找不到什麼破綻……他們也沒有敗家的子嗣。」

    內官不好女色,又無子嗣,天然便比文官少兩處破綻。

    曾有京官酒後自嘲「與其修德修心,倒不如先管好褲襠里的破綻」,京中官貴被子女連累者,多如牛毛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押解的隊伍進入太液池一路向北,再跨過白玉橋,進了瓊華島。一座假山前,有密諜上前敲響詔獄鐵門。

    第一道鐵門上的小窗打開,內里一名獄卒冷聲道:「腰牌。」

    密諜取下腰間的海東青『朝參牙牌』湊到小窗前:「奉玄蛇大人令,將羽林軍單獨羈押,莫讓他們有串供的機會,等候審問。」

    獄卒仔細檢查牙牌,這才開門道:「遵命。」

    他連敲第二道門八次,有輕有重,有快有緩,第二道鐵門也隨之敞開。

    外面的風湧進詔獄,吹得牆壁上的八卦燈一陣搖曳,卻始終不滅。

    陳跡心中稍定。

    果然。

    京中詔獄也被人懸置了八卦燈,困住這詔獄裡無數冤魂終年不散。

    下一刻,數不清的冰流洶湧撲來。

    仿佛有黑色的潮水從一間間囚室湧向陳跡,這京城詔獄不知死過多少官貴,竟使冰流如潮汐般連綿不絕。

    陳跡沉浸在暴躁的冰流之中,任憑其鑽入丹田。

    固原消耗殆盡的冰流,再次充盈。若是人參足夠,這裡積存的冰流只怕能幫他再長出三、四條斑紋來。

    陳跡看向甬道黑乎乎牆上的一盞盞八卦燈,竟走神了一瞬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    身後密諜見他不走,立刻上前推搡,將他推進一間囚室。

    內獄深處,「琵琶廳」里傳來哀嚎聲,甚至還有地底吹上來的陰風,裹挾著血肉燒焦的味道,使得一個個羽林軍嘔吐不止。

    漸漸地,羽林軍耐不住性子,有人在囚室里踱來踱去,有人抓著囚室的鐵欄高喊冤枉。

    齊斟酌嚇得在隔壁抓著欄杆喊道:「師父,想想辦法啊。」

    陳跡沒有回答,只靠坐在囚室的牆角閉目養神。

    兩炷香後,密諜拖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犯人,故意從所有囚室前經過,一邊走一邊說著:「此人酒後妄稱圖讖,竟謠言豫州洪水乃陛下失德所致,還想讓陛下寫罪己詔。內相大人有令,明日扒了他背上的皮子。」

    囚室里的羽林軍騷動起來,沒經過大風大浪的紈絝軍,被這般心理戰術嚇得雙股戰戰。

    玄蛇麾下海東青逡巡在甬道里,隨手點了一個囚室:「把他拉去琵琶廳,我親自審。」

    李玄見是自己從固原帶回來的人,當即怒道:「你敢?」

    海東青冷笑:「在這詔獄裡,我連正二品大員都審過,有何敢不敢的?把他拉走!」

    李玄與齊斟酌目眥欲裂,卻也無可奈何。

    就在此時,陳跡靠坐在牆壁上隨口說道:「此人乃固原功臣,昨日才進宮面聖,今日就被捉到詔獄裡嚴刑拷打,此事若傳揚出去必遭人詬病。這位海東青大人,先審誰、後審誰都一樣對嗎?給自己留些餘地,事後齊家必有厚報。」

    海東青聞言,回頭冷冷的斜視著陳跡。他思忖兩息,當即對獄卒說道:「把他送回去,換隔壁的審。」

    李玄等人鬆了口氣,若一起同生共死過的同袍受審,比直接殺了他們還難受。

    隔壁,陳問仁、趙卓凡麾下的羽林軍頓時癱軟如爛泥,被獄卒拖著走進詔獄深處。

    他苦苦哀求李玄:「大人,往日是小人豬油蒙了心,不該幫陳問仁跟您對著幹,您幫我說句話!」

    這一次,李玄與陳跡卻都沉默不語。

    不消片刻,幽暗裡便傳來劇烈的哀嚎聲:「我父親乃金陵通判你們……」

    「啊!我說我說!」

    兩炷香後,兩名獄卒架著他的胳膊拖回囚室,所有羽林軍站在鐵欄前驚魂不定的看著。只見受審的羽林軍雙手血肉模糊,十隻指甲已經不翼而飛。

    玄蛇麾下海東青目光掃來掃去,又點了一個羽林軍帶走。這一次再拖回來時,只見那羽林軍胸口多了兩處炮烙的傷疤,皮肉向外翻卷。

    羽林軍絕望了。

    從酉時到亥時,僅過了兩個時辰,詔獄之中已是哭聲一片。

    可審來審去,案子毫無進展,海東青也漸漸沒了耐心。

    他點了一名李玄麾下的羽林軍,冷笑道:「我看過固原卷宗,知道你們兄弟情深。但如今事關番邦使臣,玄蛇大人下了死令,十二時辰內必須破案,所以我也沒辦法。你們若有知情的,現在把知道的說出來還來得及,若不說,那我只能一個個審了,放心,李大人、齊大人,我一定會把你們兩個放到最後審。」

    李玄眉頭緊鎖,齊斟酌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就在密諜要將羽林軍拖走時,靠坐在牆根的陳跡忽然說道:「不用審他了,審我吧,我來換他。」

    羽林軍眾將士聞言一肅,誰也沒想到陳跡會這麼說。

    齊斟酌急眼了:「師父,不行!」

    陳跡站起身來:「沒事。」

    被拖著的羽林軍焦急道:「陳大人……」

    陳跡笑了笑:「不礙事。」

    李玄出聲道:「換我,我去!」

    海東青哈哈大笑:「羽林軍里還真有硬骨頭?李大人,你們這趟固原沒白去。」

    說著,他伸手一指陳跡:「把他給我拖去琵琶廳,我要好好的審。我這詔獄裡有句老話,殺威棒下沒有真好漢,多少自詡硬骨頭的漢子進來以後,一天都扛不住。」

    陳跡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,往外走去:「不用拖,我自己走。」

    然而就在此時,甬道入口傳來皎兔的聲音:「我親自提審他。」

    海東青面色一變,轉頭看向皎兔:「你……你不過小小雀級密諜,我乃玄蛇大人麾下海東青,還輪不到你來教我做事。」

    皎兔笑眯眯來到他面前,隨手一耳光將其抽得原地旋轉起來:「姐姐教你一個道理,實力不夠,說話聲音就小一點。再廢話一句,現在就殺了你,我自去內相大人面前請罪……還有啊,我剛在固原立了功,已經是鴿級密諜了,你怎麼平白給我又降一級?知不知道我攢功勞好辛苦的。」

    海東青捂著半邊臉不敢說話,司禮監所有人都知道皎兔和雲羊被白龍貶謫,可這兩人實力放在那,又曾是內相跟前最得力的殺手,誰也不敢篤定內相真的把他們當棄子了。

    聖眷即權力,這句話放在司禮監一樣通用。

    皎兔不耐煩揮揮手:「鑰匙留下,快滾。」

    海東青冷笑一聲,將鑰匙丟在地上轉身便走。

    皎兔扯著陳跡的胳膊往詔獄深處走去,經過齊斟酌囚室時,他戰戰兢兢道:「你做什麼,放開我師父,我乃齊家三代嫡孫,我……你們想要什麼,我可以想辦法。」

    皎兔斜他一眼:「張口閉口把家世掛嘴上,還沒長大嗎?」

    李玄站在鐵欄旁:「他從未接觸過高麗使臣的轎子!」

    皎兔不理不睬,只冷著臉扯著陳跡穿過漫長幽暗的甬道。

    直到徹底遠離羽林軍的囚室,她這才換了一副笑臉:「小女子皎兔救駕來遲一步,陳大人見諒。」

    陳跡瞥她一眼:「到手的功勞都磨磨蹭蹭?」

    「有點事情耽誤了,」皎兔話鋒一轉,意味深長道:「陳大人倒是挺守信用,竟真的願意將功勞拱手相讓?」

    陳跡平靜道:「密諜司豺狼虎豹環伺,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,皎兔大人覺得呢?」

    皎兔笑容更盛:「當然,當然……陳大人能這麼想自然是最好的,你今天也見過玄蛇和寶猴那兩個妖人了,相比他們,肯定是咱們這些老熟人合作更痛快些。」

    她轉頭看向陳跡:「陳大人是喜歡蛇還是猴?喜歡哪個位置,咱們就殺哪個位置上的人,放心,只要有他們落單的機會,包在我身上。」

    陳跡不動聲色:「皎兔大人只怕已經一隻腳邁進尋道境門檻了吧,難怪能得內相大人器重。」

    皎兔笑而不答轉了話題:「說說吧,陳大人此次想要什麼回報?姐姐能為你做很多事哦。」

    陳跡在內獄的甬道站定:「皎兔大人,雲羊不在此處,便沒有做戲的必要了。」

    皎兔慢慢收了笑容:「提那蠢貨做什麼?沒勁。說吧,你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兒,想拿功勞換什麼?」

    陳跡斟酌許久:「換什麼談不上這是早就答應你的事情。倒是還有一樁潑天的功勞,需要你和雲羊幫忙……皎兔大人可在宮中行走?」

    皎兔眼睛一亮:「你還真問對人了,這件事便是白龍、天馬、寶猴、山牛都做不到,唯有我這個女人可以!他們只能出入解煩樓,卻不可再往深宮多走一步!」

    陳跡疑惑道:「玄蛇可以?」

    皎兔笑眯眯道:「他是缺了東西的內官,自然可以。但跟那種妖人合作多累呀,跟我和雲羊這種傻乎乎的密諜合作才更安全,不是嗎?陳大人但請吩咐,需要我做什麼?」

    陳跡站在漫長幽暗的甬道內,直視著皎兔說道:「我需要你去景陽宮一趟,保白鯉郡主不死。」

    皎兔一怔:「舊情未了還是於心不忍?當初你出賣靖王的時候,我還只當你是個面善心狠的角色,如今怎麼又反悔了?」

    陳跡神情平淡:「我留她有用。」

    皎兔狐疑:「有什麼用?」

    陳跡擲地有聲:「韓童。漕幫早先助陛下有從龍之功,在江湖中聲勢滔天,便是在京中關係也盤根錯節。如今尾大不掉,內相欲除漕幫已久。只要抓住韓童瓦解漕幫,別說一個人升生肖,便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升生肖也有可能。」

    皎兔捂嘴笑道:「這才對嘛,這才是我們密諜司的做派,心善心軟之人在我密諜司可是活不長久的。只不過,我們先前用郡主釣韓童,並未奏效,那韓童竟獨自跑了。可憐的郡主喲,當初被押入京城的路上,每日以淚洗面,到豐臺的時候眼睛幾乎哭瞎,如今一滴眼淚都沒有了。」

    說著,她觀察陳跡神情,卻沒發現什麼端倪。

    陳跡隨口道:「她自哭她的,哭不死人。」

    皎兔質疑道:「用她真能抓住韓童?」

    陳跡輕描淡寫道:「我自有辦法。」

    皎兔見他篤定,放下心來:「高麗使臣的事情忙完,我就進宮走一趟。陳大人可真找對人了,此事確實非我不可……你看,我就說大人總有用得著我的地方。」

    她伸出手,食指在陳跡領口慢慢滑落:「所以,陳大人是不是該告訴我,兇手是誰?」

    陳跡回答道:「沒有兇手,他是自殺的。」

    皎兔挑挑眉毛:「陳大人沒唬我吧,他怎麼能是自殺的?」

    陳跡解釋道:「那位高麗世子說,景朝賊子曾刺殺他三次……皎兔大人,你我都與景朝賊子打過交道,那高麗世子身邊儘是些通譯、書記官、醫官、商賈,以景朝軍情司手段,若鐵了心想殺他,還能讓他活到現在?」

    「是哦,」皎兔驚訝:「你是說,他先前被刺殺也是演的?」

    陳跡反問道:「先前刺殺他的景朝賊子可有活口?」

    皎兔搖頭:「沒有。」

    陳跡點點頭:「這就對了,他們不敢留活口。」

    皎兔雙手環抱,低頭思索:「可他們這是圖啥呢?」

    陳跡思索道:「想來是要營造一副景朝恨其入骨的假象,引我朝同仇敵愾。再以使臣死在天朝疆土為藉口,迫使我朝出兵增援,亦或是答應他的和親請求。如果我猜得不錯,此時應該已經有人將高麗使臣遭景朝刺殺一事傳入市井,掀動抗景之民意。」

    皎兔靠在空囚室的鐵欄上:「還真被你猜對了,玄蛇這會兒正追查消息源頭呢……可我該怎麼證明他是自殺的?」

    陳跡話鋒一轉問道:「高麗世子來到我朝之後,每天待在會同館裡做什麼?」

    皎兔想了想:「按會同館記載,他每天都在抄錄道經,說要呈給陛下做賀禮,別的也沒幹過什麼特別的事。」

    陳跡轉身繼續往詔獄深處走去,而後從懷中掏出一本藍色帳冊:「高麗使臣進會同館要搜身,隨身物品要一一登記造冊,進的時候是多少件,走的時候也要對得上數。所以,拿來藏毒的物件,一定是消耗品,比如他們帶來的藥。」

    皎兔皺眉:「他們才不會這麼傻,現在拿著帳冊去查,對方的丹藥定然一顆都沒少。」

    陳跡平靜道:「除了藥,還有一件消耗品。」

    皎兔好奇道:「什麼東西?」

    陳跡在一間孤零零的囚室前站定,他看著囚室里的人,頭也不回道:「墨錠。只要用馬錢子混合明膠偽造成墨錠的模樣,嚼爛吞下當場就死。馬錢子溶在胃裡,只需一炷香的時間就會變成一團糊糊,藥物化開後,顏色也會由黑轉深青。世子每天抄錄道經,誰又能分辨他到底用了幾塊墨?」

    皎兔雙眼炯炯有神:「有道理誒,他們的心思還蠻精巧嘛。」

    陳跡搖搖頭:「雕蟲小技而已,賭的就是我寧朝沒法證明。」

    皎兔又困惑了:「是啊,藥都在胃囊里溶了,胃裡肯定一團糟,什麼也分辨不出來。若要追查墨錠,他就說抄錄道經時用了,我該怎麼向內相證明?」

    此時,陳跡所站囚室里,看書之人放下手中書捲來到鐵欄邊緣,笑著問陳跡:「對啊,你該怎麼向內相證明呢?」

    陳跡回答道:「皎兔大人你去割開屍體胃囊,取他胃液與濃茶混合,有白絮浮起即是明膠,他今天吃過的食物乃是會同館準備的定餐,沒有明膠。另外,若那高麗世子還想用毒殺人,說不準身邊還有用馬錢子製成的墨錠。」

    囚室里的書生意外道:「濃茶竟還有這般作用?」

    皎兔看向囚室里的馮先生,又看向陳跡:「你故意被捉進內獄是來找他的?你來找他做什麼?」

    馮先生站在囚室里負手而立,也笑著問陳跡:「是啊,你來找我做什麼?」

    陳跡沒有回答,轉頭對皎兔說道:「有勞皎兔大人把我關在隔壁囚室,我有幾件事要問問『病虎』大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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