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4章 立足之地
第334章 立足之地
殿中垂下的紗幔後,一人盤坐如龍。
頭頂藻井繪著二十八星宿,身旁則是權勢滔天的閣老與部堂。
此時的仁壽宮裡格外安靜,所有人都因突如其來的變故陷入沉思,一時間不敢貿然開口。
奉旨平叛?
莫非陛下早有除掉王家、削弱陳家的心思?所以私下傳出口諭,命羽林軍這個平日裡誰也不曾注意的御前禁軍暗中去做此事?
若是如此,那麼接下來便是定王家的罪,再由王家牽出陳家,打倒太子一系?
陳閣老坐在繡墩上,目光炯炯有神,似要將面前這位陳家庶子看透。他透過光滑如鏡的青磚,打量著磚上倒影的陳跡面容,沉靜堅定。
徐閣老、齊閣老、胡閣老閉目沉思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誰也不願表態。
陳跡默默伏在仁壽宮裡。
師父姚奇門曾說,他的命格是「天造草昧,剛柔始交而難生,動乎險中」,他問這是什麼意思,師父用七個字概括:置之死地而後生。
陳跡在賭。
賭對了。
片刻後,胡閣老緩緩開口:「陛下,老臣斗膽一問,您這是何時傳的口諭?」
寧帝坐在紗幔後平靜道:「陳跡,你給胡閣老說說。」
陳跡緩緩說道:「幾日前,微臣去天橋看撂跤,偶然聽聞外城有市井幫閒有聚眾謀反之意,還私藏弓弩,便將此事告知張拙張大人。而後張大人代陛下傳出口諭,為免打草驚蛇,令我等隱蔽行事探查反賊動向。」
胡閣老剛要開口,張拙搶過話茬朗聲道:「有沒有調查清楚幕後主使是誰,可是王家?」
陳跡意會,沉穩回答道:「臣在查探過程中,探明那『龍頭』王渙背後正是順天府尹王大人,王渙如今已在詔獄中招供,弩箭是王家的,死士也是王家的。」
吳秀看了眾人一眼,轉身從御屏後出了仁壽宮,急匆匆的不知去了哪裡。
胡閣老身後的兵部侍郎問道:「王家背後難道不是你陳家在主使?」
陳跡瞥他一眼:「與我陳家無關。」
陳閣老眼皮微抬,握著的拳頭緩緩鬆開了些。
兵部侍郎繼續問道:「沒有陳家,那為何陳問仁出現在八大胡同?他難道不是在庇護王家?」
陳跡平靜道:「回稟這位大人,陳問仁出現八大胡同,是因為羽林軍指揮使李玄在高麗使臣案時,斬他麾下副指揮使的私仇,與謀逆無關。」
兵部侍郎沉聲道:「且不提因為何事,陳問仁擅調官軍、持械私鬥,當杖責一百、流放嶺南,不然軍中人人效仿,軍紀廢弛!」
陳閣老用手撐著繡墩慢慢起身,掀起官袍衣擺,跪在仁壽宮中:「陛下,老臣耳目昏聵,竟不知家中小輩如此膽大妄為。伏乞陛下垂憐,允臣請辭,惟願以殘燭之年,教族中稚子誦讀經義,懂是非、明事理亦算不負皇恩。」
寧帝在紗幔後平靜道:「陳禮尊,還不快扶陳閣老起來?戶部的擔子還在閣老肩上挑著,閣老若是請辭了,朕該指望誰呢?閣老不過七十有六,且為我大寧江山再擔待擔待吧。」
陳禮尊趕忙扶起陳閣老。
此時,吳秀從御屏後走出來,手中呈上一份按了血手印的供狀:「陛下,內臣前往詔獄取來了王渙口供,與陳跡所說一般無二。另外,他還交代了王家私養太行山匪一事。」
「哦?」寧帝漫不經心道:「還有此事?」
吳秀看著供狀說道:「太行山匪陳鋒曾嘯聚五百盜匪,把持官道燒殺擄掠。後遭萬歲軍圍剿,其於嘉寧二十七年悄悄入京,隱匿在碾子胡同。順天府尹王重膽大妄為,為其偽造戶籍,改名為陳逐。這個陳逐,早先一直幫和記做事,在和記裡面當著坐堂行官。前幾日王家怕事情敗露,已將其殺人滅口,屍體就埋在城外亂葬崗。」
寧帝沒有接供狀,只揮了揮手:「讓閣老們看看這份供狀吧。即刻捉拿順天府尹王重,看看其家中是否還藏有弓弩與甲冑,將涉及謀逆一干人等悉數捉拿歸案,男丁斬首示眾,女眷充教坊司。」
說罷,他低頭看向陳閣老:「陳閣老,那陳王氏是你陳家人,朕便不管了,你回去後好好管教。」
陳閣老拱了拱手:「老臣遵旨,謝陛下開恩。」
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齊閣老忽然提醒道:「陛下,陳跡等人平叛有功。」
寧帝沉默片刻:「擬旨。李玄擢升羽林軍都督,正四品,賜龍紋劍;齊斟酌擢升羽林軍指揮使,從四品,賜麒麟玉帶;小旗官陳跡擢升羽林軍百戶,正六品;其餘人等皆升一級。」
吳秀拱手道:「是。」
寧帝從御座上起身:「好了,今日之事已畢,無事便回去早些歇息吧。」
陳跡忽然抬頭說道:「陛下,陳問仁。」
寧帝身形一頓,仁壽宮裡的諸位堂官也為之一肅。
寧帝似笑非笑的立於紗幔之後:「擬旨,陳問仁杖責一百,流放嶺南,其麾下羽林軍一概貶為士卒。」
陳跡伏著身子提醒道:「陛下,其麾下林言初、李光等人亦隨微臣平叛。」
寧帝凝視陳跡腦袋許久:「吳秀,你去調查這些人是誰,莫要冤枉了有功之臣。」
福王站在一旁給陳跡偷偷豎了個大拇指。
還沒等他笑出來,卻聽寧帝冷聲道:「福王御前失儀,罰俸三年,無旨不得出京。」
福王剛要下跪哭鬧,寧帝淡然道:「難得進宮一次,去探望探望你母后吧,莫再胡作非為了。」
這一次福王情真意切再次跪下叩首:「謝陛下聖恩!」
他起身面對著御座,一步步退出仁壽宮,待到跨出門檻,這才轉身大步離去。陳跡伏在地上悄悄回頭,只見福王步伐越走越快,漸漸小跑起來。
根本不像一位藩王。
直到此時,陳閣老開口提醒道:「陛下,太子還在宮外候著。」
寧帝看向吳秀:「太子來做什麼?」
吳秀回答道:「回稟陛下,太子來為羽林軍求情。」
寧帝淡然道:「讓他回去吧,下次弄清楚事情原委再來求情也不遲,羽林軍還用不著他來救。」
吳秀低頭應下:「是。」
寧帝搖起手邊三山鈴:「乏了,諸位回去歇息吧,明日再議高麗之事。」
待寧帝轉去御屏後,堂官們站在原地未動,皆等著閣老們先走。
齊閣老緩緩起身,經過陳跡身旁時,和顏悅色道:「我齊家那兩個小子,還要有勞你多為看顧。」
陳跡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:「閣老言重了,是李大人和齊大人看顧卑職。」
齊閣老拍了拍他肩膀:「他們兩個是什麼秉性我清楚,齊斟酌那小子認你這個師父倒也不虧。明日家裡辦文會,請了緣覺寺的大師還有東林書院的山長,你與你兄長陳問宗一起來吧。」
陳跡看向陳閣老與陳禮尊,陳禮尊微微點頭。
陳跡對齊閣老拱手道: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「年少有為,前途無量,」齊閣老轉身離去,堂官們神情未明的打量著這個小旗官。
陳閣老、陳禮尊從陳跡面前走過,陳禮尊叮囑道:「夜裡回去記得叫後廚給你做些吃的,別熬壞了身子。」
陳跡低頭拱手:「多謝陳大人。」
仁壽宮漸漸走空了,張拙一直等著所有人離去才拉著陳跡往外走,經過太子身旁時他死死拉住陳跡,不讓其與太子交談。
兩人身後,小太監們拿著長長的銅條,將一盞盞蠟燭按滅。這座輝煌的宮殿,一點點陷入黑暗之中。
照在太子身上的光,也一點點消失,直到被黑暗吞沒。
……
……
兩名小太監提著兩盞宮燈走在前面,陳跡與張拙一言不發的跟在後面。
穿過肅靜寂寥的紅牆灰瓦時,陳跡忍不住回頭朝鐘粹宮與景陽宮的方向看去,視線卻被一座解煩樓嚴嚴實實的遮擋著。
張拙站在原地等他,等他看完才繼續往前走。
兩人出了午門,沿著宮道出端門,再出承天門。走過漫長的朱紅宮道,就像走出一個深海漩渦,那個漩渦拉扯著每一個人,需要有極大的定力才能掙脫。
張拙側臉看向陳跡,嘴裡調侃道:「你膽子也太大了,萬一陛下不應你,你豈不是要被推出午門之外斬首?」
陳跡看著京城的夜色:「這不都是張大人教我的嗎。」
張拙樂呵呵笑道:「我可沒教你賭命,說說,你哪來的底氣賭陛下會出面保你?」
陳跡想了想回答道:「自古帝王最在意三件事,一個是銀子,一個是人,一個是誰在惦記他的御座,其餘的都不重要。陛下用徐閣老是因為他能幫陛下賺銀子,如今他啟用張大人也是這個道理。想來張夏應該已經將王家的銀子送去內庫了,有銀子便好說話一些。」
「其次,陛下將世家大族視為隱患,有人將刀子遞到他手邊,他沒有拒絕的道理。」
還有一個原因陳跡沒有說出口,但那才是最最關鍵的。
張拙背負著雙手在承天門外站定:「你說得對,但也不全對,六萬兩多嗎?多。在戶部,它是邊軍將士十日糧餉,需精打細算;在兵部,是五百門銃炮;在民間,它是八縣農民血汗凝結的催命符。但在內帑,它還不算什麼。」
張拙樂呵呵笑道:「這件事背後可不止六萬兩銀子,順天府尹空出來的缺,就值六萬兩銀子。」
陳跡好奇道:「這麼直白?」
張拙斜睨他一眼:「你可知當今工部尚書是怎麼升上去的?他前年給陛下獻了八萬兩白銀的『萬壽金』,沒多久就遷升工部尚書。當然,沒多少人看得起他就是了,這八萬兩白銀也只能讓他坐尚書位置三年過過癮。」
「再說抄沒王家,王重在順天府尹任上待了九年,又暗中蓄養匪患,這可是頭肥羊。解煩衛定要將其敲骨吸髓,便連他王家女眷也要在教坊司里賣個好價錢才是。」
陳跡又問道:「為何方才張大人暗示我止於王家,拿陳家二房開刀豈不是更好?」
張拙沒好氣道:「陛下眼裡又不是只有銀子,他還要留著陳家二房掣肘大房呢。這些年陳閣老支持太子,二房便一直暗中討好福王,早已勢同水火。我等要是幫陳閣老除了二房,陳閣老怕是做夢都要笑醒。」
陳跡若有所思:「那個福王……」
張拙站在承天門外的長安大街上感慨道:「福王是個聰明人啊,起碼比太子聰明多了。今晚他但凡做錯一件事,都不會有好結果。」
陳跡誠懇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
張拙捋了捋鬍鬚:「其一,《中庸》有雲,至誠如神,他不在陛下面前撒謊便是保命之道。其二,他進宮之前就把福瑞祥鏟得乾乾淨淨毫不留戀,銀子老老實實上交。其三,撒潑打滾自毀形象。這世上哪有失儀的帝王?他不過是表明自己沒有爭儲之心,自絕國儲之路罷了。至於太子,狠辣有餘,聰慧不足。」
陳跡點點頭。
張拙看向他:「你倒是個狠人,陛下都不打算理會陳問仁那蠢貨了,你還要趕盡殺絕,你怎麼敢向陛下張這個口的。」
陳跡認真道:「張大人,人們通常會喜歡自己幫助過的人,而不是幫助過自己的人。讓我欠陛下一個人情,並不是一件壞事。」
張拙朗聲大笑:「終於像個京城人了!」
他話鋒一轉:「只是你這麼一鬧騰,外城的生意可就賺不到多少銀子了。」
陳跡轉頭看去:「怎麼說?」
張拙隨口道:「此事若你自己兜得住,那便按照先前的約定,我張家分五成,你分剩下的。可你若是自己兜不住鬧到御前來,那就是我張家分九成,你分一成。當然,你應該猜到這銀子並不是送到我張家手裡的,而是直接送去內庫,張家一文錢也不會占。」
陳跡嗯了一聲:「我不貪,只要有銀子拿便可以。八大胡同加上琉璃廠,就算只分一成也不少。」
張拙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陳跡:「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被人摘走九成,你也不生氣?」
陳跡平靜道:「張大人,我要做的事情只靠銀子可做不成,得有茂密遮天的大樹蔭蔽才行……對了,今晚這一箭,不會是陛下派人射的吧?」
張拙失笑:「想什麼呢,陛下哪裡需要做這種事?他只需要坐在紗幔後的御座上,當一個合格的裁決者,等所有人去尋他評理定奪,權力自然會回到他的手裡。小子,所謂帝王心術沒那麼玄乎,陛下只需永遠當好那個高人一等的裁決者,便已立於不敗之地。」
陳跡恍然。
是了,裁判是不會輸的,只需要看別人爭個輸贏。
張拙拍了拍他肩膀:「走了,明日齊家文會我也會去,到時候再聊吧,如何處置高麗使臣又是個頭疼事。」
他走向張家馬車,踩著小凳鑽進車裡,馬車沿著長安大街的青磚路緩緩遠去,隱沒在高低起伏、連綿不絕的樓閣灰瓦之中。
陳跡望著清冷無人的長安大街,搓了搓臉頰走進黑夜。
……
……
百順胡同,白玉苑中,袍哥與祁公坐在亭台里下著象棋。
祁公看著自己被棄馬十三招將死的帥,陷入久久沉思。袍哥則坐在對面翹起二郎腿,哼著小曲。
祁公抬頭看向袍哥:「倒是人不可貌相。」
袍哥用小拇指撓了撓頭皮,轉頭看向二刀:「這老登是不是在罵我?」
二刀誠實道:「連夸帶罵。」
說話間,一名三山會的漢子跑進來,俯在祁公耳邊竊竊私語。
祁公挑起眉毛,而後漸漸變得凝重。
袍哥沒等他說話,便笑著起身:「二刀,咱們走,京城有咱們立足之地了!」
祁公沉默片刻:「琉璃廠和八大胡同都可以給你,但你們要教鴛鴦陣做交換。」
袍哥點點頭:「成交。」
說罷,袍哥走出亭台。
祁公在他身後好奇道:「我還什麼都沒說,你就這麼篤定你那莽撞的東家能全身而退?」
袍哥回頭咧嘴笑了笑:「我認識他之前也不怎麼信他,但現在輪到你們認識他了。也許你覺得我們莽撞,可我們只是不太熟悉這裡而已。」
袍哥往外走去,背對祁公灑脫的揮揮手:
「沒關係,我們早晚會熟悉的。」
……
第五卷楔子,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