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1章 鹽商總號
第351章 鹽商總號
日落時的小瀛洲很美,落下的太陽剛好懸在宜兩亭的檐角下,像是掛著一顆耀眼的紅燈籠。
陳跡走在小瀛洲的石子路上,陳嶼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:「我陳家鹽號是個難纏的生意,和糧號一樣難纏。」
陳跡不動聲色問道:「你很了解鹽號與糧號?」
陳嶼嗯了一聲:「鹽號設大掌柜一人,此人名為陳閱,乃我陳家旁支。他下面還有七個二掌柜,有管帳的、有管人的、有管鹽引的、有管漕運官鹽的、有管灶戶的、有管鋪面的……還有管私鹽的,每個都不對付。你得小心些,莫要被這些老狐狸牽著鼻子走。」
陳跡疑惑道:「你我如今是對手,提醒我這些做什麼?」
陳嶼又隨手摺下一根柳枝拿在手裡把玩:「你雖然無法贏我,但若能將鹽號牢牢攥在手中,也不算白忙一場。那是幾十萬兩銀子的生意,除開每年交到族中的利,你自己還能截留下幾千兩銀子,足以保你榮華富貴。」
陳跡感慨:「你人還怪好呢。」
陳嶼哈哈一笑:「你光是理順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,便需要三年光陰,等三年之後我已將糧號牢牢握在手中,高下立判。所以,我其實不必將你當成對手。」
陳跡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,他與陳嶼告別,打算先擺脫這個有可能看穿自己身份的『熟人』:「那便各憑本事吧,告辭……」
剛轉身,陳嶼卻又粘了上來:「急著走什麼,我還打算去你銀杏苑吃飯呢。」
陳跡一怔,此人怎的如此沒有邊界感。別人都告辭了,竟還不肯罷休。
陳嶼跟著陳跡一路進了銀杏苑,笑眯眯的對小滿打招呼:「小滿都長這麼大了啊!」
小滿一見陳嶼,眼睛便亮了起來:「呀,你怎麼來了?」
陳嶼隨手丟給小滿一枚銀錠:「此次回京匆忙沒帶什麼見面禮,自己去買些胭脂水粉吧。」
小滿歡天喜地的將銀錠收入袖中:「陳嶼公子人俊心善!」
陳嶼哈哈一笑:「我都曬脫皮了還俊什麼俊。」
小滿笑得露出小虎牙:「曬脫皮了也俊!」
陳嶼喜上眉梢,竟又摸出一枚十兩的銀錠遞給小滿。
陳跡無語的看向陳嶼,這位怎麼見誰都撒銀子?難怪先前小滿說陳嶼模樣俊秀,放眼京城也少見。
合著,小滿是在用看銀子的目光看陳嶼……小滿看銀子就是眼睛亮亮的。
陳跡看著小滿手裡的兩枚銀錠,沉默片刻,轉頭對陳嶼說道:「陳嶼公子人俊心善。」
陳嶼:「……」
小滿:「……」
陳嶼對小滿感慨:「三年不見,你家公子倒是多了幾分俏皮。」
他掏出一枚銀錠拋給陳跡,而後大大咧咧的拎起官袍衣擺,往石凳子上一坐,毫不客氣的招手:「小滿,倒杯茶來,渴死了。」
小滿眉開眼笑的應了一聲:「好嘞!」
陳跡總感覺今日不像是陳嶼來了自己的院子,反倒像是自己到了陳嶼的院子……自己的那些消息,不會是小滿偷偷賣給陳嶼的吧?
他想開口喊住小滿,告訴她不用聽陳嶼的使喚,卻見小滿偷偷給他比劃了兩個手勢,一個八,一個二。
二八分。
趁著小滿燒水沏茶,陳嶼指了指身旁的另一個石凳子:「坐啊,別客氣。」
陳跡沒好氣的坐下:「你是還有什麼話沒說完嗎?」
陳嶼神神秘秘的湊近了身子:「你可知道,家主選你我為何如此慎重?」
陳跡搖搖頭:「猜不到。」
陳嶼低聲道:「因為他沒打算將家主之位傳給大伯,而是打算隔代傳給你我。」
陳跡一怔:「大伯官居戶部侍郎,又是朝中名滿南北的文人大儒,為何不傳給他?」
陳嶼似乎知道什麼卻又諱莫如深:「且不提此事。我再給你介紹介紹鹽務,免得你兩眼一抹黑,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闖。」
此時,小滿端著托盤走出來,坐在一旁為兩人斟茶。
陳嶼拈起一隻茶盞湊在嘴邊吹了吹:「你可知我寧朝鹽稅的積弊有哪些?」
陳跡翻了個白眼:「你想賣弄就趕緊說,不要故弄玄虛。」
陳嶼放下茶盞,用手指沾了沾水,在石桌邊緣畫了個圓:「這是邊軍。」
他又在石桌靠內些的地方畫了個圓:「這是邊戶鹽商。」
而後,陳嶼在邊軍與邊戶之間畫了條線:「我朝最初頒布『開中法』,商賈運五石糧食去邊塞,可換取一張鹽引。一張鹽引則可以換取二百斤鹽,不用再額外繳納稅賦。漸漸地,大家用當時五石糧食的價格,定下了鹽引的價格,也就是四錢銀子。」
陳跡恍然,原來鹽引的錨定價是從這裡來的。
陳嶼指著『邊軍』與『邊戶』之間的那根線:「可糧食運往邊塞,損耗極高。於是有聰明的商賈依仗著背後的權勢,不再向邊軍運糧,而是直接向戶部繳納四錢銀子換取一鹽引。一開始大家都挺開心,朝廷得了銀子,鹽商得了鹽引,誰也不吃虧。」
陳跡凝視著石桌:「既然誰也不吃虧,積弊又從何來?」
陳嶼笑了笑:「後來,我朝內部白銀不斷開採,又有源源不斷的白銀從海外流入,銀子越來越不值『錢』了。當時一鹽引是四錢銀子,這麼多年過去了,鹽引還是四錢銀子…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」
陳跡懂了,當時四錢銀子能買到五石糧食,可如今四錢銀子只能買到半石糧食。朝廷早該將一鹽引價格提到四兩銀子,可朝廷這些年還在以四錢銀子的定價賣鹽引。
他皺眉問道:「朝廷不管嗎?」
陳嶼笑了笑:「朝廷也想管,於是帝王家與朝臣之間出現爭端,甚至鬧出許多亂子。後來雙方各退一步,大鹽商一次繳納五十萬兩銀子,用以補償朝廷虧空。如此一來,朝廷得了銀子,鹽商與官貴們得了世襲得利的權力,這就是『綱冊』四十六家世襲大鹽商的由來。」
陳跡敲了敲桌面:「但時間久了,朝廷還是虧的。」
陳嶼兩手一攤:「要是不虧,還能叫『積弊』嗎?」
他話鋒一轉:「鹽稅積弊第二條,便是私鹽。如今官鹽產量就那麼多,早已不夠百姓日用,鹽價連年上漲。膽子小一點的鹽商,往官鹽里摻一成私鹽,當做官鹽賣,據說還有膽子大的鹽商,敢往裡面摻六成私鹽,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做生意。」
陳跡問道:「私鹽從何而來?」
陳嶼回答道:「我朝官鹽由灶戶組成,朝廷規定每個灶戶每年必須交出三千斤鹽來。早些年,灶戶想煎出三千斤已是勉強,如今有些灶戶一年能煎出五千斤來,多出來的兩千斤,便會變成私鹽流到鹽商手中。這是暴利,南方有大的私鹽販子甚至能拉起上萬人的私鹽匪兵,連官府都奈何不得。」
陳跡皺眉,官鹽、私鹽都是同一個灶戶煎出來的,難怪不好查。
陳嶼看了陳跡一眼:「你前幾日去齊家文會了對吧,席間有個黃闕,他家麾下便有一支鹽隊。說是鹽隊,其實是鹽匪。」
陳跡愕然打量對方:「你不會是閹黨密諜吧,怎麼連這個都知道?」
陳嶼哈哈一笑:「本公子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,不然怎能二十二歲便當上清吏司六品主事?不然這次又怎能從長蘆鹽場全身而退?」
陳跡聽不下去了,抬手一揮:「小滿,送客。」
陳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:「不用攆不用攆,我自己走。陳跡,這次你爭不過我的,還是想想如何將陳家鹽號拿在自己手裡,這才是實打實的好處。但是也不要急,面對鹽號那些老梟,你得徐徐圖之。」
陳嶼轉身出了門。
小滿一邊收茶具,一邊勸說道:「這位陳嶼公子向來喜愛賣弄,臭屁得很,但心眼不壞,他與你說這麼多,想來是怕您著了鹽號那些人的道呢。」
陳跡若有所思,他總覺得這個陳嶼有些古怪,一個庶子怎會養成這般性格?再者,一個庶子為何能如此神通廣大,連齊家文會有誰參加都知道?
不合情,也不合理。
此時,小滿小心提醒道:「公子,鹽號那些老梟可未必聽您的,尤其是那個大掌柜陳閱,我聽說他在陳家內,除了對幾位大老爺比較客氣,其他人誰的話也不聽。」
陳跡嗯了一聲,沒有說話。
……
……
翌日清晨,雞還未鳴,陳跡穿好衣裳,輕手輕腳的離開銀杏苑。
他今日沒有挑水,而是踩著青石板路上薄薄的露珠往外城走去。
出了宣武門,陳跡循著宣武門大街左顧右盼,自言自語道:「出了宣武門,過三條胡同便是騾馬市街……」
此時的騾馬市街已然熱鬧起來,往來牛車、騾車絡繹不絕,夯土路上儘是牛糞,空氣里也飄蕩著草腥氣。
街邊,一個個夥計卸下門板。
包子鋪的籠屜一掀開,白色的蒸汽沖天而起。
陳跡一時間有點恍惚,仿佛回到了洛城安西街。
他朝一個個招牌打量過去,終於找到「陳記鹽商總號」的牌匾,當即提起衣擺跨進門檻。
門裡的夥計正在掃地,聽聞腳步聲,頭也不抬道:「客官要買鹽?」
陳跡沒說話,自顧自走到鹽斗旁抓起一把鹽來。
粗鹽,黃褐色結晶內含泥沙礦物。這等粗鹽,陳跡不用嘗就知道裡面還帶著硫酸鎂的苦味和氯化鎂的澀感。
百姓食用時,得先將粗鹽溶於水中沉澱,取上面的清水做菜。
店內夥計見陳跡遲遲不說話,詫異抬頭:「客官,你要不買就別亂碰了,你手裡的那把必須買走。」
陳跡將手裡的粗鹽扔回鹽斗里,雙手拍了拍掌心裡的鹽末,任由鹽末落在地上。
夥計急了:「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嗎,你把鹽拍在地上算怎麼回事?賠錢!」
陳跡瞥他一眼:「賠多少?」
夥計拄著竹掃帚想了想:「一百文……不,兩百文!」
陳跡嗯了一聲,轉頭又看向其他鹽斗。這鹽鋪里的粗鹽不止一種,黃褐色的是海鹽,偏紫色的則是從解州運來的池鹽,又稱桃花鹽,雜質少。
夥計見他旁若無人的模樣,伸手便來扯他:「你這人怎麼回事,聾了嗎?來人,有人找事!」
說罷,鹽號里衝出幾名夥計,手裡拎著鐵尺。
夥計冷笑:「哪來的棒槌,連我陳家的生意都敢攪合?」
陳跡這才看向他們:「我叫陳跡,你們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了。陳家遣我來接手鹽號,喚你們大掌柜陳閱出來見我。」
夥計們面色一變,其中一人上前拱手說道:「沒想到冒犯了主家,我等定會找掌柜領罰,給您個交代。只是大掌柜今日不在鹽號里,出門談生意去了。」
「大掌柜不在?」陳跡漫不經心道:「二掌柜們在不在?」
夥計搖搖頭:「二掌柜們也不在。」
「七位二掌柜都不在?」
「都不在。」夥計篤定道:「不過大掌柜和二掌柜們出門時交代過,您來了若是想要盤帳或是清點鹽引、倉庫,我等絕無二話,事事配合。」
陳跡負著雙手隨口問道:「大掌柜還交代過什麼?」
夥計回答道:「大掌柜還說,鹽號生意門道深得很,您先把帳冊看一遍,才能明白鹽從哪來,賣到哪去,還有那些快引錢、官漕錢都是交給誰了。等您看完,再商議正事也不遲……陳二銅,你領人去將帳目都抬出來。」
陳跡抬手止住:「不必。你告訴大掌柜,我有要事與他相商,今晚羽林軍散班後我會再來,讓他留在鹽號里等我。」
說罷,陳跡轉身就走。
確定他走遠,夥計這才回身對後院喊道:「掌柜,他走了。」
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掀開門帘走進正堂,眯起眼看向陳跡遠去的背影:「來了個什麼都不懂的愣頭青。」
夥計看向掌柜:「掌柜,他說他今晚還來,怎麼辦?」
掌柜摸了摸下巴,面無表情道:「還說我不在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