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3章 莊家
第363章 莊家
黃闕在心裡算了筆帳:以每千取一來算,便是賣一百萬兩銀子的鹽引,陳跡也只能抽走一千兩銀子而已。
這麼低的抽成,足以讓所有掮客相形見絀。往後大家買賣鹽引,來梅花渡即可,不需要再去別的地方了。
可黃闕高興不起來。
他腦海里只有一個疑惑:這點進項,連他這個小鹽商都不如,圖什麼!?
陳跡這種人,必有所圖,可他想不明白陳跡在圖什麼,這才是最危險的。
陳跡似乎猜中他的心思,誠懇道:「黃兄,不論你怎麼合計,全天下都再也找不到每千取一的價碼了,對也不對?」
黃闕如驚弓之鳥,不敢貿然回答。
他思忖許久,謹慎問道:「買賣雙方都是每千取一?」
陳跡點頭:「童叟無欺。」
黃闕又思忖片刻,生怕掉進坑裡:「買賣鹽引還有其他規矩麼?」
陳跡搖頭:「還有一條,賣家將鹽引寄售我梅花渡,若有人花銀子買走這牆上對應的竹牌,賣家必須在一天之內來交割鹽引。」
黃闕左思右想,只覺得陳跡將這條規矩單獨提出來,一定暗藏深意,可錢貨兩清乃天經地義,好像也沒甚問題。
黃闕想得頭疼欲裂,也想不出個所以然。
陳跡拍了拍他肩膀,笑著勸慰道:「黃兄何必如此謹慎?所謂交易,只需要用合理的價碼,買走自己需要的東西即可,幹嘛想那麼多?」
黃闕按捺下猜疑的心思,將目光重新投向牆上竹牌:「陳跡賢弟,我要買走曹州鹽引一千引、宿遷一千引、淮安一千引……為何固原、大同鹽引這般便宜?」
陳跡望著固原二字,輕聲道:「固原、大同這兩個邊鎮路途遙遠且顛簸。若將固原鹽引也賣到四兩銀子,恐怕真沒有鹽商往那裡運鹽了。」
黃闕一怔。
陳跡笑了笑:「黃兄可曾去過固原?」
黃闕搖搖頭:「尚未有機會去固原遊歷。我聽聞固原黃沙漫天,街上胡人隨處可見,胡人的葡萄釀雖然是甜的,但一樣醉人。」
陳跡一邊招手使人取來鹽引,一邊笑著說道:「黃兄,若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,那裡除了黃沙和美酒,還有一堆又臭又硬的石頭。」
黃闕有些莫名其妙,誰會為了看幾塊石頭,跋涉千里?
此時,袍哥手下的漢子抱著一隻小箱子過來,當著黃闕的面掀開箱子:「合計三千引,黃闕公子請查驗。」
黃闕伸手摩挲鹽引。
他方才也沒有說實話,往日裡從八大總商那裡買到的鹽引,實際能用的不過四成,餘下六成則是狗都不願去的地方,要麼自己咬咬牙運鹽過去賺些薄利,要麼乾脆賤價賣給掮客。
眼下這三千引,是實打實能賺錢的三千引。
陳跡看他神情,笑著說道:「黃兄要不要多買些,說不準下次再來,就不是這個價了。」
黃闕挑挑眉毛:「賢弟又要坐地起價?」
陳跡搖搖頭:「非也。黃兄,我手裡鹽引並不多,總有賣完的時候,到時候其他鹽商來賣什麼價格,可就是人家說了算的。比如運往金陵的鹽引,人家想賣五兩銀子就賣五兩銀子,想賣三兩就賣三兩,與我沒有干係……黃兄,若是你手上有一萬張運往京城的鹽引,你會開什麼價碼?」
黃闕一怔:「少說六兩銀子。京城距離長蘆鹽場極近、氣候乾燥、官道平坦、不愁銷路……京城鹽號做生意是最輕鬆的。」
陳跡嗯了一聲:「若是嘉寧三十二年多雨,鹽引會漲還是會降?」
黃闕篤定道:「多雨便會使鹽減產,鹽價漲,能支出鹽的鹽引自然也會跟著漲。」
陳跡將漢子懷裡的箱子合上:「所以,我梅花渡里鹽引價格也是變化的。」
黃闕點點頭:「明白了,我這就給家中去一封書信……」
待黃闕提著箱子匆匆離去,袍哥與沈野這才從二樓下來。
沈野打量著牆上的竹牌,笑著打趣道:「先前我還納悶賢弟到底想做什麼生意,原來賢弟一開始就沒把運鹽販鹽看在眼裡,而是想當莊家。」
陳跡沒有回答。
沈野思慮片刻:「但沈某有三事不解,其一,每千取一這抽成還是太低了,我不信賢弟能將每年幾千兩銀子的生意看在眼裡;其二,你這生意朝廷是否允許?可別為了幾千兩銀子把腦袋玩掉了;其三,若是朝廷允許做這門生意,你可以做其他鹽商也能做,到時何解?」
陳跡沒有回答。
就在此時,梅蕊樓外傳來敲門聲。
梅蕊樓並未關門,眾人回首望去,正看見一位妙齡女子笑著敲響朱門:「小女子可以進來嗎?」
女子上著淡青色豎領襖衫,衣長過腰;下著深青色錦緞馬面裙,上繡金線;頭面倒是簡單些,只有一支碧玉頭釵挽著。
天生麗質,不施粉黛。
陳跡疑惑的看向袍哥:「這位是?」
袍哥解釋道:「這位便是近來名動京城的柳行首,昨日離開白玉苑,來我們梅花渡來借籍一年。柳行首剛來,咱們梅花渡的生意便翻了兩番。」
陳跡卻沒有半分賺錢的喜悅,只有警惕:對方在白玉苑好好的,怎麼突然來了梅花渡?
柳行首背著手跨進門檻,笑意盈盈的打量著陳跡:「這位便是東家吧?您沒見過妾身,妾身卻見過您呢。在洛城時,您被世子抬著來繡樓,卻連面都沒見便走了。妾身在二樓看著你們幾位好友打打鬧鬧,叫人好生羨慕。」
陳跡竟有一絲恍惚,仿佛又突然回到洛城那條白衣巷。
他拱了拱手:「原來是柳行首,梅花渡有柳行首借籍於此,當真蓬蓽生輝。」
柳行首沒有行萬福禮,而是學著陳跡,也拱了拱手:「東家客氣,往後小女子柳素便要在東家手下討生活了,多多關照。」
這位柳行首不像是青樓女子,反倒像一位白淨書生。
說話間,沈野忽然出聲道:「柳行首,許久不見。」
柳素目光越過陳跡,而後毫不客氣的轉身就走:「原來是虎丘詩社的詩魁沈公子呀,告辭!」
沈野納悶道:「柳行首怎的見了沈某就走?」
柳素頭也不回道:「嘉寧二十九年,小女子在金陵爭花魁時,沈公子給對家『淮柔』姑娘連寫十首詩詞,助其一舉奪魁,小女子記仇!」
沈野哈哈一笑:「柳行首莫氣,十首俗詩而已。待沈某在東華門外唱名,以狀元之身給你寫一首更好的,助你名揚天下!」
柳素腳步未停,聲音遠遠飄來:「呵,吹牛誰不會,等你考中狀元再說吧!」
陳跡看看柳素,又看看沈野。
沈野尷尬道:「陳跡賢弟見笑了。」
陳跡好奇道:「沈兄當時為何沒助柳行首奪花魁?」
沈野感慨:「賢弟有所不知淮柔姑娘確實比柳行首漂亮許多……而且淮柔姑娘可是許諾了沈某,若能一舉奪魁,奪魁之夜便招沈某做入幕之賓,這可比幫助柳行首划算多了。」
袍哥摸著下巴上的胡茬:「寫詩就行?」
沈野笑著問道:「怎麼,袍哥也有詩興?」
袍哥咧嘴笑道:「略通一二。」
陳跡好笑的看了袍哥一眼,轉而問起:「既然淮柔姑娘更漂亮,那為何柳行首的名氣反倒更大些?」
沈野笑了笑:「因為有趣。賢弟,沈某要回去溫書了,告辭。」
陳跡挑挑眉毛:「先前沈兄還說科舉功名乃囊中之物來著,怎的今日又要回去溫書?」
沈野朗聲大笑出門:「先前沈某說的只是進三甲而已,如今答應了柳行首要考個狀元為她寫首名滿天下的詩,自要倍加努力才是。不然,她真以為沈某在吹牛了!」
陳跡看著沈野的背影,突然心生羨慕。
袍哥在一旁感慨道:「這個時代的狂士才是真狂士,既有才學又有風骨,哪像咱們老家,要麼專家,要麼公知。」
陳跡樂呵呵道:「看來袍哥頗有怨念。」
袍哥話鋒一轉:「六十萬兩銀子就這麼沒了?那麼多銀子,夠咱們吃喝三輩子。」
陳跡笑著說道:「袍哥,這世間錢財都是用來買東西的,若買不到想要的東西,留著再多錢又有什麼用?」
袍哥用小拇指撓了撓頭皮:「那你買到了沒?」
陳跡看著沈野遠去的背影:「應該買到了。」
袍哥從腰間抽出煙杆,罵罵咧咧道:「六十萬兩銀子買個東西,你他娘的也是個狂士。」
……
……
入夜。
陳跡獨自坐在梅花亭里閉目養神,等人。
今日梅花渡比往日熱鬧的多,連後門都停滿了達官顯貴的馬車,皆為柳行首而來。
稀奇之處在於,尋常花魁借籍只能引來男客,柳行首卻能引得一群官貴小姐女扮男裝來一睹芳容。
陳跡沒有去管這些,只靜靜等著。
直到梅花渡酒酣人散直到門外更夫喊起「無病無災,平安無事」,梅花渡後門才終於傳來響動。
他睜開眼看去,卻見白龍一襲白衣走來,月光之下,那襲白衣像是在發著光。白龍身後跟著二十餘名黑衣密諜,抬著十餘只箱子。
白龍隨口道:「將箱子擱在亭子外即可,你們去門外候著。」
密諜默不作聲的放下箱子,轉身便走。
白龍閒庭信步,走進梅花亭,在陳跡對面坐下:「你在陛下面前立了功,卻勞動本座深更半夜親自來見你,好本事。」
陳跡謙遜道:「白龍大人早些遣人傳個口訓,卑職自去見您了,何勞您跑一趟?」
白龍忽然起身,挺直脊背:「傳陛下口諭。」
陳跡掀起衣擺伏在地上:「微臣聽旨。」
白龍言語倨傲道:「你小子連六十萬兩銀子都捨得拿出來,想從朕這裡換些什麼?」
陳跡怔了一下,而後才反應這口諭竟是白龍學著寧帝語氣問的。
他低頭沉默片刻:「微臣只想為陛下分憂……」
白龍不耐煩道:「別說屁話。」
陳跡平靜道:「微臣想把羅追薩迦從緣覺寺接出來,這是微臣答應過小和尚的事情。」
白龍轉身往梅花渡外走去:「回家等消息吧。」
陳跡卻沒起身。
白龍在月光下站定,回身看來:「怎麼,還有他求?」
陳跡伏在地上:「白龍大人那可是六十萬兩銀子。」
白龍氣笑了:「本座當然知道那是六十萬兩銀子……本座還以為你想要藉此機會給郡主平反,怎麼不提此事?」
陳跡輕聲道:「卑職知道,這些銀子還不夠。」
白龍繼續往外走去:「倒是留著幾分清醒,沒有居功自傲,很好。本座不會讓你白忙活,近期會想辦法讓你二人見一面的。」
陳跡終於起身,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,躬身拱手:「多謝白龍大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