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5章 選釵
第365章 選釵
清晨。
永遠不變的卯時。
內城裡,一座座沉寂的宅邸像是一頭頭龐然巨物,天未亮時開始慢慢活動手腳。小廝負責掌燈、掃地,丫鬟負責端茶倒水,伺候官貴穿衣。
當官貴穿好那一身大紅官袍,他腳下的這座龐然大物便會徹底甦醒。
勤政園側門外,司曹癸早早牽著馬車來到胡同里等待。
他拿出一塊麂皮布,仔仔細細的將馬車擦拭乾淨,連鏤空的花紋縫隙里也不留灰塵。他擦馬車的模樣,像是在擦一柄傍身的刀。
正擦著,陳二銅溜著牆根偷偷摸過來,壓低了聲音問道:「兄弟,昨日陳跡去了何處?」
司曹癸繼續擦著馬車,頭也不回。
陳二銅沒好氣拋出一枚碎銀子,司曹癸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,反手穩穩接住銀子。
他甩了甩麂皮布上的浮灰:「陳跡昨日沒去羽林軍都督府應卯,直接去了梅花渡,待到申時和沈野公子一起出來。他先和沈野公子一起去棋盤街的便宜坊赴宴,然後才獨自回陳府。」
陳二銅好奇:「便宜坊里是誰的宴席?席間聊了什麼?」
司曹癸閉口不語。
陳二銅正聽得認真,突然沒了下文:「然後呢?!」
司曹癸慢條斯理道:「一百兩銀子。」
陳二銅嚇了一跳:「你瘋啦?還想不想在陳家幹了?」
司曹癸無所謂道:「不讓我在陳家干,我就換個地方繼續當車夫,又不是多金貴的活。」
陳二銅憋得難受:「你在此處等著,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銀子。」
他轉身狂奔,約兩炷香後回來,將兩枚大銀錠塞進司曹癸手中,氣喘吁吁道:「快說。」
司曹癸擦著馬車說道:「我是車夫,連便宜坊都進不去,只能在馬廄吃點坊里給下人準備的飯菜,自然不知道他們商議了何事。」
陳二銅伸手便要搶回銀子,司曹癸抬手攔住他:「但是,宴席散去後,陳跡上了馬車後不停的向沈野道謝,說是感謝沈野為其引來了諸多顧客,那些大鹽商出手闊綽,似是要聯手吃下陳跡手中大半鹽引,而且還有更多的鹽商正在趕來的路上。」
「還有呢?」
司曹癸擦好了車子:「他們還準備聯絡一下邊戶,把邊戶手裡的鹽引都收過來。」
陳二銅立刻朝鹽號趕去。
他回到鹽號時,陳閱正在正堂里來回踱步。
陳二銅湊上前,將方才探聽之事匯報上去,陳閱皺著眉頭不停思索。
許久之後,他對身旁陳斌交代道:「派個可信的人走一趟塘沽,找當地李舉人,他欠我的人情該還了。」
陳斌試探道:「掌柜需要他做什麼?」
陳閱眯起眼睛:「讓他挑四個村婦勒死,送去臬台衙門,就說戶部徵稅逼死了人,百姓快要活不下去了。再尋一名有把柄的御史,將此事給捅到朝堂上去,逼陳禮尊前往塘沽平息民怨。」
陳斌面色一變:「這……」
陳閱轉頭凝視他:「二老爺說什麼你也聽見了,做成此事,將陳跡那小子攆出京城,葉二掌柜空出來的位置便留給你了。可若做不成此事,我倒了,你也就只能當一輩子的夥計。陳斌,你我都不過是主家門下的一條狗,但只要對主家忠心,當條家犬總好過當條野狗。」
陳斌咬咬牙,轉身出門去了。
陳閱望著他的背影,轉頭對身後的陳二銅交代道:「他已經猶豫兩次了,你派兩個人去盯著他,必要的時候可以先擒住他再說,他若反水,他『櫃頭』的位置就是你的。」
陳二銅眼睛一亮。
陳閱繼續叮囑道:「再將其他幾名掌柜請到鹽號里來,就說我有要事相商。等他們來了,便將他們全都困在此處,以防有人當牆頭草給陳跡通風報信。」
陳二銅剛要走,陳閱又將其拉了回來:「派人盯著梅花渡正門與後門,誰進出不重要,可若是有人運了箱子進去,一定要告訴我。對了,昨日讓陳斌攏的那些邊戶,都聚攏了嗎?」
陳二銅點頭。
陳閱威脅道:「盯緊他們,他們接下來還有大用。記住,這次若不能將陳跡攆出京城,你我便去山川壇旁邊的水塘作伴吧。」
……
……
陳跡沒去應卯,也沒去梅花渡,而是坐著馬車來到東華門對面的天寶閣。
這是梁氏手裡的產業,亦是京城最有名的珠寶銀樓之一,常常有宮廷匠作局的大匠作品由此暗中流到市面上,官貴女眷趨之若鶩。
天寶閣,本就有「天家珍寶,匯聚此閣」之意。
未到中午,天寶閣門前便已停滿了馬車、綢布轎子。一眼看去三層高的小樓里皆為鶯鶯燕燕,熱鬧至極。
司曹癸將馬車停在遠處低聲問道:「你既已知道陳家二房想要至你於死地,怎麼還有心思跑來此處閒逛?能花一百兩銀子買消息的人,一定為你準備了更多的買命錢。」
陳跡掀開車簾,漫不經心道:「司曹大人不是希望我與齊家聯姻嗎?」
司曹癸怔了一下:「正是,你若與齊家聯姻,不僅能影響到陳家,還能影響到齊家,於我軍情司而言如虎添翼。」
陳跡跳下馬車,找了個藉口敷衍道:「齊家女是齊閣老的掌上明珠,閣老不惜給她們招賢納贅,生怕她們在夫家受了委屈。所以現在陳齊兩家婚事至今未定,其實是齊家小姐的心思還未定。馬上便是祭祀蠶神的節氣了,到時候京中女眷都會前往北郊踏春,我身為羽林軍亦會前往,那時候正是送禮物的好時機。」
司曹癸恍然:「原來如此。」
陳跡往天寶閣走去,走至門前時,卻見隔壁鼓腹樓賓客絡繹不絕。
鼓腹樓上懸匾額:「腹載五車。」
匾額下掛著木板對聯,上聯寫「觀事觀物,觀天觀地觀日觀月,觀上觀下,觀他人總是有高有低」。
下聯寫「笑古笑今,笑東笑西笑南笑北,笑來笑去,笑自己原來無知無識」。
一家酒樓掛這副對聯,不迎客,不來財不祈運,跑題甚遠。可陳跡看到這副對聯卻心中一動,只因他曾在其他地方見過一模一樣的。
但現在不是探究鼓腹樓的時候,陳跡提起衣擺走進天寶閣。
此時此刻,一架停在對面的馬車裡有人竊竊私語。
齊昭寧掀開車簾偷偷打量陳跡背影,而後回頭看向姐姐齊昭云:「姐,天寶閣是女眷才來的地方,他來這裡做什麼?」
齊昭雲也有些意外:「興許是給自己挑選髮釵?」
齊昭寧怒氣沖沖道:「男子買髮釵都去棋盤街,誰會來天寶閣?怕不是要為哪個相好的買首飾吧……定然是張夏,我就知道,他和張夏並不清白!」
齊昭雲無奈道:「我都幫你打聽過了,他和張二小姐並無私情。不僅姐夫這麼說,連二哥也這麼說。他們說在固原的時候,陳跡和張二小姐始終恪守禮數,從無逾矩之行,而且他們還曾透露過,陳跡、張錚、張二小姐、小滿是同生共死、結拜兄妹的情誼。」
齊昭寧將信將疑:「真的?」
齊昭雲摸了摸她臉頰勸慰道:「自然是真的,換句話說,他們在固原同生共死過,真要郎有情、妾有意,何必等到現在毫無進展?二哥說過,他試探過陳跡的,若陳跡真對張二小姐有情,他也不會把你往火坑裡推啊。」
齊昭寧微微鬆了口氣:「也是,誰會喜歡那個胭脂虎啊,凶死了。」
齊昭雲莞爾一笑:「怎麼,還記著她在國子監時拿竹板打你手心的事?」
齊昭寧面色一變:「不許再提此事!」
「好好好,」齊昭雲微笑道:「不提了。」
齊昭寧眼神閃爍片刻,轉頭對車裡另一人說道:「真珠,你去找陳跡的車夫打聽一下,他來天寶閣做什麼?快去。」
真珠面紗下看不到神情,只低低應了聲:「是。」
她掀開車簾下車,穿過河邊街來到司曹癸面前,柔聲道:「這位大哥,敢問是陳家公子的車駕?」
司曹癸快速審視齊真珠:「正是。」
齊真珠猶豫一瞬,從荷包里取出一枚碎銀子遞給司曹癸:「能否打聽一下,陳家公子來天寶閣做什麼?」
司曹癸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,默默打量著齊家車駕,車駕上鏤刻這七隻仙鶴。
仙鶴乃朝中一品大員的補子,敢在車駕上鏤刻仙鶴,得是祖上出過太傅、太師、太保這三公的才有底氣。
鏤刻一隻仙鶴的已是鳳毛麟角,鏤刻七隻仙鶴更是只有一家。
齊家。
司曹癸收回目光,心中一動。
他將碎銀子退了回去,客客氣氣說道:「回稟這位姑娘,我家公子來天寶閣說是要為齊家三小姐買件禮物,待三月初祭祀蠶神、踏春時親手送出。」
齊真珠一怔,道了聲多謝回到車上。
齊昭寧聽齊真珠回來稟告,目光中難以置信:「他真這麼說?不會是故意說些吉利話吧?先前在教坊司他明明那般無禮!」
齊昭雲沒好氣道:「一個車夫哪有膽子胡說八道?而且,他若不知陳跡來意,也編不出這瞎話來啊。陳家公子興許是未經男女之情有些靦腆,所以當日不敢與你攀談?又或者存了些欲擒故縱的小心思,皆有可能。」
「也是。」齊昭寧若有所思,眼睛越來越亮:「走,回府。」
齊昭雲疑惑:「回去幹什麼,你不是為了祭蠶神來買首飾的嗎?」
齊昭寧得意一笑:「這時候進去豈不撞破了他?白白浪費他的一番心思。走吧,明日再來。」
……
……
天寶閣內。
陳跡隨意看著琳琅滿目的金銀首飾,一名臉上撲著白粉的女子裹挾著一股香風迎上來。
她目光稍一打量陳跡,陳跡身上穿著陳禮尊所贈衣物,乃是內城良記成衣鋪子所制,袖子上還有良記的暗紋,價格不菲。
女子拿著一面羅扇掩面嬌笑道:「公子要給心上人挑選禮物?一樓只擺了些金銀器,要選圓光和綠頭得上二樓。」
圓光便是珍珠,綠頭則是翡翠。
陳跡隨口問道:「三樓呢?」
女子笑了笑:「上三樓得看緣分了。」
陳跡愕然:「緣分?」
女子意味深長:「三樓皆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寶貝,緣分到了才能上三樓呢。」
陳跡懂了,得花夠銀子才有上三樓的資格。
他隨口道:「我在一樓看看即可。」
白鯉郡主如今身陷景陽宮潛心修道,所用髮釵不可奢華、不可醒目,不能有點翠,不能有珠寶鑲嵌……
也不能有佛家寓意的萬字紋,更不能有並蒂蓮、連理枝。
能選的似乎只有八卦爻線、雲氣紋、竹節紋、水波紋、松針紋。可女子佩戴八卦爻線、竹節紋、松針紋又顯得太奇怪了,沒有男子會送女子這種髮釵的。
陳跡心裡盤算許久,這才將目光定在一支祥雲紋素銀釵上:「就這支,再勞煩閣里匠人幫我在銀釵上刻八個字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