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3章 人心
第373章 人心
景陽宮偏殿。
朱靈韻第一次來這裡,忍不住打量陳設。
與後殿的枯淨不同。
偏殿裡挨牆擺著通天高的書架,放滿了道經。另一邊擺著一座繡榻,繡榻旁則是一張嵌了螺鈿的桌子,桌子上正有鏤空銅香爐飄出縷縷沉香氣。
玄真拉開一扇柜子,從裡面端出一盤果脯放在桌子上:「坐吧。」
當玄真目光投來時,朱靈韻下意識向後退去,後背抵在了緊閉的大門上:「真人喚我來做什麼?」
玄真微微一笑,自顧自坐在繡榻上:「近來這景陽宮由你管事,可有人忤逆你?」
朱靈韻警惕道:「沒有。」
前幾日,玄真曾對白鯉和朱靈韻明言,願意接管事之職便不用罰跪,可以自行回後殿睡覺。
朱靈韻堅持不住,偷偷回了後殿,從此往後這景陽宮便默認由她管事,且有了道號,玄韻。
可這段時間,朱靈韻並未與玄真過多接觸,依舊事事聽白鯉的。
玄真將果脯盤子朝朱靈韻推了推,輕聲細語道:「你與白鯉郡主剛來的時候,我對你二人並無為難之意。卻不想玄素那小人在後殿作威作福,故意折騰你們姐妹二人。」
朱靈韻閉口不語。
玄真見她不信,便緩聲道:「玄韻,你心裡也清楚,這景陽宮就是一座囚籠,進來便不可能出去。你我還要在此相處數十年,總不能日日猜忌防備。我不求你們能與我成為至交好友,只需相安無事即可,放心,若有人不服你管教,你儘管告訴我,這些果脯都拿去吧,與你姐姐分享,你們應該很久沒吃過蜜餞了。」
朱靈韻將信將疑,玄真將自己喊過來就為了向自己示好?
她看著桌上的果脯,咽了咽口水,但最終還是堅持道:「我不吃你的東西。」
玄真笑了笑:「不吃也沒關係。對了,今日貢案上的貢果要換了,等內官送來新的貢果,你便將撤貢的拿去給大家分了吧,想分給誰、不分給誰,都由你說了算……這總不算是我的東西吧。」
正當此時,門外傳來宦官聲音:「管事的真人在嗎?」
玄真揮了揮拂塵:「換貢果的內官來了,去吧。」
朱靈韻逃也似的離開偏殿。
她守在正殿裡,盯著神宮監內官將貢案上的九枚桃子撤下來,再換上新的。
朱靈韻用道袍衣擺兜起撤下來的貢果,急匆匆往後殿跑去:「姐!」
白鯉正在後院掃地,朱靈韻獻寶似的跑到她面前,神神秘秘的將兜起的衣擺露出一條縫:「姐,剛換下來的桃子,快吃!」
景陽宮只有清淡素齋,撤下的貢果已是難得的滋味,玄素管事時,只有幾個固定的女冠可以分享。
但白鯉沒看貢果,而是看向朱靈韻的面龐:「靈韻,玄真方才有為難你嗎?」
朱靈韻解釋道:「沒有,她突然很奇怪的示好,還說想和咱們和平相處來著。我也沒仔細聽她說些什麼,她說了幾句就讓我出來了。」
白鯉微微蹙眉。
此時,幾位年長的女冠聽聞有撤貢的桃子,當即走出後殿,二話不說便要從朱靈韻兜著的衣擺里拿。
朱靈韻連連後退躲避,緊緊將桃子護在懷裡:「劉品娥你做什麼?如今是我管事,我說給你們吃了嗎?」
白鯉攔在朱靈韻身前,擋住幾位女冠:「看看玄素的眼睛,再想想要不要動手。」
劉品娥心生忌憚,卻還是冷眼看著兩姐妹:「往日撤貢時可都沒少了我們,怎麼你來管事就沒我們的份了?那麼多桃子,你們姐妹二人還能都吃了不成?」
早先玄素管事,靠得不僅是玄真撐腰,還因為她用好處攏住了劉品娥這幾人,誰不服她們便聯手整治誰。
如今她們欺朱靈韻和白鯉毫無根基,又想到玄真曾厭惡兩人,當即便要撕破臉。
白鯉側臉看向身後的朱靈韻:「靈韻,給她們。」
朱靈韻不甘心:「姐,我才是管事啊,怎麼能由著她們搶東西。」
劉品娥冷笑:「難道你還敢鬧到真人那裡去不成?你且仔細想想,你先前告狀去真人那裡,玄素是什麼下場。」
朱靈韻聽聞此言,頓時打了個冷戰。上次她去找玄真告狀,對方可是將玄素手心打出血的。
念及此處,她抓著衣擺的手鬆了,將桃子撒了一地。
「這就對了嘛,」劉品娥等人衝上前搶桃子。
然而就在劉品娥彎腰拾取桃子時,卻忽然看見面前多了一雙雲履,厚底高幫,鞋頭翹起如雲頭,雲頭上繡金色八卦紋。
景陽宮裡,只有玄真能穿雲履,其餘人皆穿十方鞋。
劉品娥撿桃子的手微微一顫,趕忙直起腰來。卻見玄真手中拂塵向上一拂,一股狠辣的力道拍打在她胸口,拍得她向後翻滾出去,喘不上氣來。
所有人怔住,誰也沒想到玄真竟會出面幫朱靈韻!
玄真鶴立院中,淡然道:「我讓玄韻管事,爾等心有不滿?」
劉品娥慌忙爬起身子,跪在玄真腳下:「不敢。」
玄真目光掃過眾人,而後看向朱靈韻,神色緩和下來:「你儘管約束她們,有事皆可來偏殿尋我,我給你做主。」
一眾女冠噤若寒蟬,也不知這玄真為何改了性子。
待玄真離去,朱靈韻對劉品娥等人冷笑一聲:「往後這貢果,誰都可以吃,唯獨你們不能吃。」
白鯉低聲道:「靈韻,玄真沒安好心,莫要樹敵,給劉品娥分兩顆桃子。」
朱靈韻不服氣道:「姐,她們剛剛還想搶我桃子呢。」
白鯉認真起來:「靈韻,分給她!」
朱靈韻不情不願的將兩顆桃子塞給白鯉,自己留了兩顆只給劉品娥一顆,餘下則分給其他人。
她看向白鯉:「好了吧?」
白鯉心中一聲嘆息,拿著兩顆桃子走進後殿,一顆給了永淳公主,她拿著另一顆佇立原地沉默許久。
她轉頭看去,後殿裡此時只有她、永淳公主、玄素三人。
白鯉轉手將桃子給了玄素。
玄素怔住:「白鯉姑娘把桃子分我?那您吃什麼?」
白鯉搖搖頭:「口腹之慾而已,吃吧,記住你先前說過的話。」
玄素連忙點頭:「奴婢記得的。」
永淳公主捧著桃子憨笑道:「菩薩菩薩這顆桃子好香啊,我能不能留著給卓元哥哥吃?」
白鯉幫她束攏又披散下來的頭髮,柔聲道:「吃了吧你卓元哥哥還要很久才來,那時候桃子就放壞了。」
永淳公主癟起嘴巴:「桃子壞得這麼快嗎?」
白鯉嗯了一聲。
永淳公主抬頭看她:「那人心呢?」
白鯉怔然。
……
……
晌午,幾名小太監將食盒送來景陽宮。
女冠們在偏殿落座吃飯,劉品娥等人結伴而來。
還沒等她們坐下,卻見幾名女冠一人坐兩張椅子,不給劉品娥等人落座的地方。
劉品娥面色微寒:「你們做什麼?」
那幾名女冠譏諷道:「站一邊去,剛剛還想搶管事的東西,現在卻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?管事讓你們何時吃,你們何時才可以吃。」
朱靈韻一怔,她沒想到竟有人為自己出頭。
她悄悄看向白鯉,卻聽白鯉阻止道:「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,何必相互為難?都坐下吃飯吧。」
朱靈韻些許失望,但還是附和道:「都坐下吃飯吧。」
劉品娥看向那幾名占座的女冠,慍怒道:「管事發話了,還不讓開?」
那幾名占座的女冠不情不願的挪開屁股,任由劉品娥坐下。
今日午膳是御膳房做的銀杏炒山泉豆腐、雷音炆雙耳、五色菜團、青筍拌蕨芽、荷塘月色、當歸燉蘿蔔,俱是道家齋宴里的名菜。
這些菜餚在宮外想吃都未必吃得到,如雷音炆雙耳中的銀耳便極為難得,可女冠們在吃得久了,嘴裡半點味道都沒了。
朱靈韻覺得今日的山泉豆腐還不錯,好歹沾點肉味。她才多夾了兩筷子,便立刻有人起身,將山泉豆腐的碟子換到她面前。
她詫異看去,那位女冠討好的笑了笑:「玄韻真人,您喜歡吃這山泉豆腐就多吃些。」
朱靈韻有些不自在:「我不是什麼真人。」
女冠笑道:「那就叫您玄韻管事。」
朱靈韻有些奇怪,怎麼才一會兒的功夫,這些人便殷切起來。
她求助的看向白鯉,白鯉平靜道:「都好好吃飯吧。」
女冠訕訕的夾了口飯菜。
朱靈韻遲疑片刻,轉頭看向女冠:「你……你叫什麼來著?」
女冠趕忙回答道:「奴婢叫杜苗,曾是當今聖上親賜的昭儀,因衝撞薛貴妃入罪,發來景陽宮修道。」
朱靈韻回憶道:「薛貴妃?當今太子母妃?」
女冠低聲道:「正是。」
白鯉輕咳了一聲:「靈韻,吃飯。」
她快速吃完飯,拉著朱靈韻走出偏殿。
剛出門,卻聽偏殿裡爭吵起來,朱靈韻回頭看去,竟見到杜苗與劉品娥分成兩派吵得極凶。
白鯉提醒道:「別看了。」
朱靈韻不甘心道:「姐,先前她們是如何對我們的?憑什麼她們做得,我們做不得?再說了,方才又不是我指使的,肯定是她們往日就有宿怨。」
白鯉堅定道:「靈韻!」
朱靈韻與白鯉對視許久,最終偃旗息鼓:「好了好了,我不看了,我去午歇。」
她掙脫了白鯉束縛,自顧自進了後殿。
白鯉正要跟著進去,卻見玄素守在門前低聲道:「白鯉姑娘,這杜苗與劉品娥有舊仇,兩人沒來景陽宮前就在宮闈中鬧出許多事情,您沒被她們當了刀使確實明智。」
白鯉搖搖頭:「我不在意她們當中有何仇怨,我只是不想讓靈韻變得和你一樣而已。」
玄素尷尬的縮了縮脖子:「白鯉姑娘堅守本心,難能可貴。如今皎兔餘威尚在,玄真不敢來硬的,但等皎兔進不來這景陽宮了,玄真定要顯露本來面目,您可千萬小心。」
「多謝提醒,」白鯉走進後殿,卻見朱靈韻已經躺上通鋪,用被子蒙住腦袋。
白鯉坐在通鋪邊緣低聲道:「靈韻,我不是要約束你,只是這玄真存了壞心思,咱們也不知道她突然變了張臉想做什麼,你不能著了她的道。而且,你我若變得和她們一樣,萬一我們有朝一日出去了,再回想此時的自己,如何自處?」
朱靈韻蒙在被子裡瓮聲瓮氣說道:「姐,醒醒吧,我們出不去了!」
……
……
入夜。
杜苗主動為朱靈韻端來一盆洗腳水,捧著她的腳輕輕放入水中,抬頭問道:「玄韻管事,水溫可好?」
朱靈韻一時間有些恍惚,只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靖王府中。
白鯉在一旁正色道:「杜苗道長,你不必這麼做。」
朱靈韻下意識把雙腳抬離水面,卻被杜苗重新按入水中揉搓起來,她笑著說道:「玄素和劉品娥作惡許久,兩位幫我們出了口惡氣,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。」
朱靈韻眼巴巴看向白鯉:「姐,這可是她自願的……再說了,以前在王府的時候也有人這麼伺候我啊。」
杜苗對白鯉笑道:「白鯉郡主,我知道你關心玄韻管事,可我是自願的,玄韻管事沒有逼我。」
白鯉看著朱靈韻的眼神,心中輕嘆一聲,翻身睡去。
等晨鐘聲傳來時,白鯉聽見身旁有窸窸窣窣的聲響,她睜眼看去,卻是杜苗等人正在幫朱靈韻穿衣束髮。
朱靈韻站在床榻旁張開雙臂,就像在王府時一樣。
不等白鯉說話,朱靈韻見她醒來趕忙說道:「姐,快起床去上早課了,去晚了恐怕真人責怪。」
她慌忙走出後殿,急匆匆的往正殿走去。
杜苗等人在她身旁笑道:「玄韻管事,您怎的這麼怕您姐姐?」
朱靈韻下意識道:「我沒有怕啊。」
杜苗捂嘴笑道:「還沒有怕呢,我只是報答玄韻管事為我景陽宮除害都不行。」
另一位女冠笑著說道:「這位白鯉郡主也真是的,知道的她是您姐姐,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您娘親。可要知道,您如今才是這景陽宮的管事啊,您一句令下,我們立馬就要那劉品娥和玄素吃不了兜著走。」
杜苗應和道:「而且,您看先前那玄素,何曾自己寫過青詞,不都是直接拿我們的?灑掃宮殿時,玄素何曾動過一根手指頭?還有,別說洗腳水了,便是燒一桶洗澡水,每日都洗個熱水澡又何妨,就讓劉品娥她們待在耳房給您燒水。」
朱靈韻突然停住腳步:「你們若再說我姐姐一句,就一起跪到正殿去。先前若不是我姐護著我,我早死在這景陽宮了,那時你們在哪?」
女冠們一起噤聲。
朱靈韻卻忍不住回頭看向後殿,後殿裡,白鯉正在為永淳公主束攏頭髮。
……
……
朱靈韻到正殿時,玄真尚未從偏殿出來。
杜苗見劉品娥等人坐在蒲團上,當即用腳尖踢了踢對方的後背:「滾一邊去,從今天開始你們不准坐蒲團,坐青磚上向道祖懺悔己過。」
劉品娥怒目相向:「你做什麼?」
杜苗壓低了聲音:「不要在這裡鬧,小心驚擾了真人。」
劉品娥面色一變,最終還是忍氣吞聲的讓人抽走蒲團,生硬的盤坐於青磚上。
朱靈韻張了張口,本想阻攔,可她見白鯉不在左右,終究沒有開口。
此時,偏殿側門打開,玄真一副仙風道骨模樣踱步出來,她只掃了一眼,便看見劉品娥等人沒坐蒲團。
朱靈韻心中忐忑,怕玄真問及此事。可玄真只是對她笑了笑,便坐在蒲團上開講,絲毫沒有在意此間發生何事。
待到早課結束,玄真輕揮拂塵:「去寫青詞吧,玄韻,你記得檢查,晌午前誰若沒寫,一併報我。」
朱靈韻趕忙應答:「是。」
女冠們前往後院的西偏殿寫青詞,苦思冥想。
景陽宮裡的女冠沒有月銀,唯有寫出華麗的詞句,才有可能得到些零星的封賞,她們再用這封賞找小太監換取自己需要的東西。
白鯉早早寫完,坐在桌案前發呆。
也不知為何,朱靈韻下意識便選了個離白鯉最遠的位置坐,卻咬著筆桿遲遲難以下筆。她抬起頭來,目光從一眾女冠們身上掠過,竟發現眾人早已寫完,只餘下她一個。
有女冠低聲問道:「管事,晌午了,我們可以去用齋飯了嗎?」
朱靈韻面色一沉:「急什麼,我還沒寫完呢。」
女冠們低下頭不再言語。
朱靈韻眼神飄忽了一下:「你們寫的青詞都拿來給我看看,我既然做了這管事,自然不能容許你們敷衍了事。」
女冠們不情不願的將青詞遞來,任由朱靈韻一張張翻看。
朱靈韻翻著翻著忽然眼睛一亮:「這篇青詞寫得不錯,瑤樞轉斗,運四時而布太和。雲篆浮空,垂九光以昭聖德……這是誰寫的?」
一名女冠低聲道:「我寫的。」
朱靈韻將這一篇青詞抽出來:「這篇給我了,你留下再重寫一篇。」
女冠面色一變:「這如何使得?」
朱靈韻冷笑:「如何使不得?」
白鯉輕聲道:「靈韻,你去吃飯吧,我幫你寫一篇。」
朱靈韻倔強道:「姐,我不要你寫的!」
白鯉沉默片刻:「我幫你寫一篇,很快的。」
朱靈韻忽然說道:「姐,我不要你寫的,偏要她這一篇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