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5章 決裂
第375章 決裂
朱靈韻離開靜觀齋,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走進後殿。路上有女冠與她說話,她都置若罔聞。
太陽在遠處落下。
當陽光遺棄這座紫禁城的剎那,她忽然打了個寒戰,回過神來。
直到此刻,杜苗的聲音才鑽入耳朵里:「玄韻管事,你怎麼了,怎麼面色不太好?」
朱靈韻遲疑:「我……我沒事。」
杜苗湊近嗅了嗅鼻子:「玄韻管事,你身上怎麼一股燒灰的味道。」
她對身旁女冠吩咐道:「去,拿條帕子給玄韻管事身上拍打拍打。」
朱靈韻看向白鯉,心中忽然一驚:已經好幾天沒有正眼瞧過她的白鯉,竟在此時轉頭看來。
她忽然心虛的推開杜苗,返身逃離後殿:「胡說八道什麼,我身上哪有什麼味道。」
出了後殿,朱靈韻來到正殿的三清道祖像前粗重喘息著。
她再一轉頭,正看見玄真懷捧拂塵,佇立在大殿深處陰影里,笑吟吟說道:「看來你沒有將此事告訴郡主啊。」
朱靈韻衝到她面前壓低聲音怒吼道:「你是不是瘋了,這麼做對你有何好處?折磨她對你又有何好處?」
玄真淡然道:「郡主整日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樣,我見猶憐。可這景陽宮沒人能出淤泥而不染,我不行,她也不行。道經講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不迎不拒,不垢不淨。」
她抬頭看向正殿的三清道祖像:「他們說這世上本沒有淤泥之地,人不應有善惡、美醜、淨垢之念。可他們太高高在上了,怎知凡人苦楚?誰能在這淤泥里不染?」
朱靈韻似懂非懂,只覺得玄真言語裡有恨。
玄真輕笑著走進大殿深處:「玄韻,你不告訴她,她無非去不成先蠶壇而已,不會少一塊肉。可你若告訴她,就想想玄素如今是何模樣吧。其實我也很好奇你會怎麼選,你們姐妹情誼是否真的有那麼深?」
她留下朱靈韻一人站在原地,自言自語:「是啊,只是去不成先蠶壇而已……只是去不成先蠶壇而已……」
朱靈韻猛一抬頭,不敢與三清道祖像對視,匆匆離去。
回到後殿時,白鯉已經入睡。
她鑽進被窩,幾次伸出手想要拍拍白鯉,將真相告訴對方,卻又縮回手。
白鯉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,忽然頭也不回的輕聲問道:「怎麼了?」
朱靈韻身子一顫,慌亂道:「沒事。」
「睡吧。」
「嗯。」
……
……
早課。
吃飯。
寫青詞。
白鯉依舊抱著膝蓋坐在通鋪上,默默看著太陽落下。橙紅色的夕陽斜斜照進後殿,而後一點點向外偏移,像是關上一扇門。
永淳公主湊到她身邊神神秘秘道:「菩薩菩薩,你在看什麼?」
白鯉輕笑:「我在看這日子怎的過得這麼慢。」
永淳公主痴笑道:「怎麼會慢?你看,只一眨眼我就老了。」
白鯉微微一怔,她輕輕撥起永淳公主額前的枯發,看著對方臉上的皺紋,像是時光吹過對方時泛起的漣漪。
永淳公主握住她的手腕,認真道:「菩薩,傷人一種權力,你把情給誰,誰就有了傷你的權力。忘情而至公,得情而忘情。得情者累執念成枷鎖;忘情者通,無礙見太初。道生萬物有情為根;情生萬相,無執為真……菩薩,人情皆可斷,一斷一重天。」
白鯉瞳孔驟然收縮,她曾以為這經義只有她一人知曉。
正待她要問什麼,永淳公主面色又陷入痴頑,嘴裡念念有詞的縮回牆角裹緊被子:「不是天尊,那不是天尊……」
白鯉的每一個疑惑,註定在永淳公主身上找不到答案。
三月初一。
晨鐘未響之時,白鯉獨自一人下了床榻。
她去耳房,舀起水缸里的水將面龐洗得乾乾淨淨,再用帕子將頭髮也細細擦拭一遍,直至青絲如瀑。
白鯉抬手將頭髮挽起,用她唯一的一支木釵束緊。低頭間,她看見自己道袍衣擺有灰塵,便又沾了水將灰塵搓洗乾淨。
做完一切,晨鐘才遠遠盪來。
女冠們從後殿魚貫而出,每個人都喜氣洋洋。囚禁此處幾十載,沒有比離開這裡更開心的事了。景陽宮外有熱熱鬧鬧的腳步聲,皇后要出宮祭祀蠶神,宮裡要忙碌的事情更多。
女冠們洗漱時,白鯉回到後殿收拾起自己的床鋪,帶好自己的東西。
她抬頭看向永淳公主,見對方披頭散髮的坐著,便跪坐在床榻上幫對方梳好頭髮。
永淳公主抬頭看她:「菩薩,你要去見你夢裡的人了嗎?」
白鯉嘴角勾起,輕輕嗯了一聲。
永淳公主痴笑著鼓起掌來:「去吧,去吧。」
白鯉來到景陽宮門前時,神宮監提督正細聲細氣的叮囑著玄真:「切記,約束好這景陽宮裡的女冠,不許和外人交談,不許擅自行走,一旦被我發現了,杖責一頓是決計免不了的。」
玄真應和下來,轉頭意味深長的打量著白鯉:「郡主今日拾掇的倒是精神。」
白鯉沒有理會。
待女冠們來到宮門前,神宮監提督拔高嗓門:「把青詞都拿出來吧,咱得查驗仔細了,三獻禮時要敬獻道祖的。來人,按名錄收青詞,一人十七張,一張都不能少。」
玄真看向朱靈韻:「玄韻,將青詞給神宮監的內官大人吧。」
朱靈韻拿著厚厚一沓青詞,小太監手中托著一本名錄,核驗一人,便用硃筆在名錄上畫一個圈。
畫著畫著,小太監忽然問道:「朱白鯉,朱白鯉的青詞呢?」
所有人一瞬間看向白鯉,而白鯉則看向朱靈韻,身姿挺直,目光如劍。
女冠們面面相覷,所有人都知道白鯉為了今日出宮,一大早便起來洗漱收拾妥當,平日寫青詞也勤勤懇懇,可現在青詞卻不見了。
沒人說話。
沉默像是一道裂縫,將白鯉與朱靈韻之間的青磚撕裂。朱靈韻去看白鯉,卻在對方眼睛裡看到了一潭黑色湖水,幽深,悲傷。
神宮監提督皺眉催促:「朱白鯉的青詞呢?」
朱靈韻心虛的低下頭:「朱白鯉沒有寫。」
玄真懷捧拂塵,語氣淡然道:「不是叫你每日督促她們嗎,她不寫,你怎麼不催促?我先前還向提督大人保證過此事,現在豈不是叫我失信於人?」
神宮監提督打量幾人一眼,嘿嘿一笑:「哪還沒顆老鼠屎?此事怪不得真人,要怪就怪下面人實在憊懶。」
玄真誠懇道:「既然她沒寫,今日便不叫她去三獻禮了吧。」
神宮監提督慢條斯理道:「就這麼簡單?咱吩咐了每人一篇青詞,說得明明白白還有人不寫,這是想做什麼?咱神宮監是清冷衙門,所以平日裡沒那麼多規矩,也不想管束你們,可青詞不是咱要你們寫的,是陛下要你們寫的,來人,杖責四十,給她長長記性。」
候立的幾名小太監走上前來,朱靈韻呼吸急促起來。
神宮監提督沉聲道:「將這朱白鯉押回景陽宮去,杖責四十。」
朱靈韻上前一步:「等等!」
神宮監提督斜睨她:「怎麼?」
玄真在一旁輕描淡寫道:「玄韻有何事非要此時說?誤了提督大人的事,這板子說不準就要落在你身上了。」
朱靈韻身子一抖,向後退去:「沒、沒事。」
白鯉靜靜地看著她,一言不發。
神宮監提督催促道:「還等什麼,將朱白鯉拖進去,莫要耽誤了時辰,皇后娘娘馬上就要起駕了。」
白鯉正要說什麼,卻聽遠處傳來嘈雜聲音。
眾人轉頭看去,赫然看見東六宮的宮道上,一隻小黑貓速度極快,在往來的宮人與解煩衛當中穿梭。
有解煩衛彎腰去捉,卻捉了個空。
小黑貓穿過東六宮的宮道跑進景陽宮,縱身一躍跳進白鯉懷中,白鯉低頭將它攬在懷裡,低聲喃喃道:「烏雲?是你嗎烏雲?」
烏雲抬頭用鼻尖抵住白鯉的鼻子:「喵!」
「哪來的小畜生,」玄真手中拂塵朝白鯉懷中烏雲掃來,白鯉下意識背過身去,將烏雲牢牢護在懷裡。
啪的一聲脆響貫徹景陽宮,可玄真的拂塵卻遲遲沒有落下。
白鯉遲疑回身,只見一位身穿紫色立領大襟的女人擋在自己背後,玄真臉上一隻紅掌印清晰可見。
玄真向後踉蹌幾步,只覺得槽牙鬆動,半張臉快速紅腫起來,細膩的皮膚滲出血來。
她方才想躲,可這女人太快了,躲不開。
尋道境大行官!
女人平靜道:「它有陛下御賜『山君』之名可不是什么小畜生。」
神宮監提督趕忙躬身行禮:「元瑾姑姑。」
玄真臉上火辣辣的疼,麵皮止不住的抽搐,卻也只能倉皇行禮:「見過元瑾姑姑。」
女冠們噤若寒蟬,她們都是見過元瑾的,怎能不知其地位,趕忙齊聲道:「見過元瑾姑姑。」
元瑾冷眼看向玄真:「抬起頭來。」
玄真收起狠辣的眼神,慢慢抬頭勉強笑道:「元瑾姑姑吩咐。」
元瑾笑了笑:「把眼神收起來了,很好。」
直到此時,幾名宮中女使才提著裙裾,狼狽不堪的追過來。
當中一人向元瑾姑姑行禮告罪:「元瑾姑姑,平日裡看得好好的,方才您剛去查驗娘娘儀仗,山君便趁機越過坤寧宮的宮牆,我們根本追不上。」
元瑾姑姑瞥了白鯉懷中的烏雲一眼:「算了,它機靈似鬼,沒我看著不行,你們看不住它也實屬正常。」
說罷,她伸手去提烏雲的頸皮,可烏雲的爪子牢牢抓在白鯉的衣襟上。
元瑾姑姑沉聲道:「鬆手!」
烏雲置若罔聞。
元瑾姑姑深深吸了口氣:「請山君鬆手。」
烏雲依舊置若罔聞。
元瑾姑姑見往日屢試不爽的一招竟也沒了用,當即便要將烏雲從白鯉身上撕下來。
此時,宮道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:「怎麼了這是?」
聽聞聲音,眾人再次回首看去。
只見一端莊婦人身穿深青色翟服,翟服上織著十二行翬(hui)翟紋,領緣繡龍紋雲霞,頭戴冠飾金蠶十二,綴珠為繭。
在其身前,兩名尚儀局女官手提金香爐引路。
在其身後,還有持節使高舉皇后金節,警示諸人不得直視鳳輿。
所有人頓時一驚,原地跪拜:「叩見皇后娘娘。」
元瑾姑姑鬆開烏雲,上前抱拳行禮:「娘娘,山君突然跑到這景陽宮來了,跳到一位女冠懷裡不肯撒手。」
「哦?」皇后目光掃過眾人:「這是怎麼了,怎麼都聚在這裡?」
神宮監提督慌亂回答:「回稟娘娘,內臣今日奉內相之命,領景陽宮女冠一同前往先蠶壇行三獻禮。只是,陛下曾交代她們每日需寫一篇青詞,以示虔誠,但這位白鯉姑娘竟是一篇都沒寫,內臣正要責罰……」
皇后點點頭:「既然是陛下交代的,自然要責罰,你沒錯,無需慌張。」
神宮監提督與玄真俱都鬆了口氣。
可他們氣才呼出一半,卻見白鯉從袖中抽出一沓青藤紙:「回稟娘娘,民女寫了青詞,一篇不少。只是方才倉促,還未將青詞交給提督大人審閱。」
朱靈韻一怔明明玄真已經將青詞燒了的,白鯉怎會又額外準備一份。
皇后看了看白鯉,又看了看玄真等人,會心一笑:「行,既然寫了那便無事。難得見山君如此喜歡誰呢,你叫什麼名字?」
白鯉懷抱烏雲跪伏在青磚上:「回稟皇后娘娘,民女朱白鯉。」
「朱白鯉?」皇后愕然:「你就是白鯉?」
元瑾姑姑低聲提醒道:「娘娘,該走了。」
皇后卻不管不顧的對白鯉笑著說道:「原來是你,沒想到已經長這麼大了。我還記得嘉寧十九年的時候,你父王牽著你來過宮裡。」
元瑾姑姑聲音嚴肅起來:「娘娘!」
白鯉低聲道:「民女那時候還小,已經不記得了。」
「哦?」皇后說道:「那正巧了,既然山君捨不得白鯉姑娘,那便讓她先抱著山君跟在我身邊吧,隨我一同前往先蠶壇。」
神宮監提督怔了一下:「娘娘使不得,您身邊哪能跟著罪臣之女,萬一有何差池,內臣便是十條命也賠不起啊。」
皇后漸漸斂起笑容:「山君機靈的很,它分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。」
元瑾姑姑低聲提醒道:「娘娘,靖王乃是陛下定的謀逆之罪。」
皇后沉默許久:「他女兒又何罪之有?」
元瑾姑姑面色一變:「娘娘慎言!」
皇后掃她一眼,而後緩緩說道:「那就讓這位白鯉姑娘先抱著山君吧,等山君玩膩了,元瑾你再將它抱回來。元瑾你也是的,老跟這小東西置什麼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