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8章 死士
第388章 死士
春狩宴觥籌交錯、歌舞昇平。
但暗流涌動間,賓客們時不時便要偷偷打量太子與福王,沒人能真的安心喝酒。若放在往年,此時賓客定會主動向太子敬酒,說些好聽的場面話。
可今年沒有,只餘下太子端坐在桌案後自斟自飲。
陳跡側目看去,對方永遠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,哪怕被福王搶了主位也不曾急過眼。這麼一個人,真會如此狠毒?
會。
陳跡只信自己的推斷。
正思索間,福王忽然起身,拎著一壺酒離開主位。他身披黑色袞服,站在太子桌案前,擋下一大片光影。
太子身旁的賓客紛紛起身,假意去找旁人敬酒,將兩人之間讓出好大一片空地。
福王拎著酒壺給太子斟滿一杯酒:「太子殿下,請。」
太子沒有抬頭看他,兀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。
還沒等他將酒杯放下,福王又給他斟滿一杯酒,任由酒水從他手指間溢出:「請。」
太子看著被酒打濕的手,再次捏著酒杯一飲而盡。
等福王第三次為太子斟滿時,太子抬頭看著面前高大的福王:「皇兄這是何意?」
福王哂笑道:「這是教你,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。」
太子看著這位鋒芒畢露的兄長,面色不改:「皇兄今日做了這麼多僭越之事,就不怕回京後受父皇責罰?」
福王渾不在意:「你還是不懂一個道理。只要本王不想坐那個位置,哪怕本王犯了天大的錯誤也還是他的兒子。兒子嘛,犯了錯打一頓就好了,一頓不夠就打兩頓,兩頓不夠就打三頓,反正本王扛揍。可你不一樣,你做夢都想坐那個位置,現在,你不是他的兒子了,你是他的敵人。」
太子輕描淡寫道:「皇兄真不想爭?」
福王將酒壺擱在桌案上,手心按在壺蓋上冷笑:「本王與你不同,你明明想要很多東西,卻不敢說出來,而本王說不想爭,就是真的不想爭。」
太子微笑道:「胡家和皇后娘娘不這麼想。」
福王俯下身子,近距離凝視著太子:「沒關係,本王沒什麼大智慧,但噁心人的手段絕對一流,你會見識到的。」
太子微笑不改:「皇兄,拭目以待。」
兩人之間空氣凝結,賓客寂靜。
劍拔弩張之際,演樂司的樂人懷抱樂器從拱門魚貫而入,在紅毯上坐定。
樂人撥動琵琶試音的一聲脆響,頃刻間融化太子與福王之間凝重的氣氛。
太子溫聲道:「皇兄,聽戲吧。」
福王洒然一笑,回到主位上。
琵琶聲起,優伶婉唱。
陳跡聽著戲曲才意識到,所謂仙人指路的戲碼,其實是寧朝太祖在打江山時兵敗贛州,逃命時與部下走散,誤入一處山林。
山林間瘴氣瀰漫、方向難辨,一條三丈二尺長的白色巨蟒蜿蜒而出,引太祖走出瘴氣。
太祖離開瘴氣後向白蟒道謝,白蟒口吐人言:「東崑崙玉清元始天尊遣吾引路,可取吾腹中神劍代天行事。天下共主,有德者居之」。
太祖遂揮起佩刀,斬下白蟒頭顱,白蟒化作白雲消散,留下一柄神劍削鐵如泥。
如今這柄鎮國神劍就在建極殿牌匾後面懸著。
陳跡聽到此處忍不住深思,若他不知道四十九重天也就罷了,如今知道了,再聽這段故事便覺詭異……寧朝立國,曾得四十九重天相助?
然而戲曲還未唱完,只聽紅葉別院外傳來密集腳步聲,還有蓑衣摩擦的沙沙聲。
下一刻,身披蓑衣、頭戴斗笠的解煩衛從拱門魚貫而入,蓑衣帶著風霜氣。
解煩衛們手按腰刀,目光藏在斗笠的陰影之下。酒宴燈火照在他們身上,卻照不透蓑衣與斗笠,所有人只能看見他們的下半張臉,看不清神情。
但賓客們分明察覺到,斗笠下森冷的目光正慢慢掃過自己。
賓客皆驚,誰也沒想到解煩衛會來得這麼快。樂人驚慌失措的抱著樂器紛紛起身,退到酒宴的角落去。
解煩衛見太子與福王不行禮、不問候,當先一名解煩衛亮出腰牌,開門見山道:「屍體在何處?」
太子指著北邊:「在我臥房那邊。」
解煩衛平靜道:「領我等前去。即刻起,解煩衛接手紅葉別院守備,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離開。」
太子對身邊隨從輕聲道:「領他們去。」
解煩衛沒再廢話,五名解煩衛跟著隨從去查看屍體,餘下的解煩衛則解下腰間手弩,登上紅葉別院的堡樓。
這紅葉別院是皇室行在,有五處堡樓可縱覽整座別院,鎖住所有出入口。
陳跡皺眉思索,按理說從紅葉別院回京,即便快馬加鞭,也要等天亮才能回來。
解煩衛怎會來得這麼快?
太子亦開口問先前去報信的隨從:「怎麼回來這麼快?」
隨從解釋道:「小人還沒到豐臺驛,恰好遇到這批解煩衛說是要去大同公幹,遇到此事便先來了紅葉別院。」
太子點點頭:「倒也巧了。」
有人低聲問道:「我們現在怎麼辦?要在此處等著解煩衛查案嗎?」
福王懶洋洋道:「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了?我等早些歇息吧,諸君明日還要春狩呢。」
有人一怔:「出了這等事,還要春狩?」
福王斜睨過去,玩味道:「春狩乃朝廷固有儀軌焉能因小事廢止?便是天塌下來了,也得走個過場。況且,陛下聖旨都到了,還許諾了爵位,諸君得拼了命才是,這可是各位祖輩都未必能拿到的殊榮。行了,都回去歇著吧,解煩衛有事會傳喚各位的。」
太子回頭對廖先生吩咐道:「廖先生,為賓客安排住所吧。」
廖先生低頭稱是。
他對紅葉別院裡的小吏招了招手,數十名小吏提著燈籠前來,將賓客們分別領去定好的宅院。
陳跡與張夏並肩而行,前面的兩名小吏卻在一條小巷岔路處一個往左、一個往右,要將陳跡、齊斟酌、張錚、張夏四人分開。
張夏在岔路處站定問道:「我住哪個院子?」
小吏趕忙回答:「回稟張二小姐,您與您兄長住春露院。」
張夏又問:「陳跡與齊斟酌住哪個院子?」
另一名小吏回答道:「小人要領齊大人、陳大人去冬雪院。」
張夏閉目回憶:「一個在最東邊一個在最西邊,這是誰安排的?」
小吏低頭道:「小人不知。」
張夏皺眉問道:「冬雪院隔壁的謫仙居是分給誰了?」
小吏一怔,他沒想到張夏對這紅葉別院竟了如指掌:「是齊家貴女所住。」
張夏又問:「那我春露院隔壁的聚賢居住的誰?」
小吏腦袋垂得更低了:「小人不知。」
張夏笑了笑:「我們不去春露院了,我與兄長住冬雪院的東西廂房即可。」
小吏慌張道:「這怎麼行?小人可不敢隨意帶路,得按照名錄上的安排才行。」
張夏不等他帶路,已徑直朝冬雪院走去:「那你不必帶路了,我知道在哪。」
他們身後,齊昭寧忽然阻攔道:「等等,你們怎能同住?」
張夏回頭斜睨:「住在不同的屋子裡,怎能算是同住?我兄長在此,有何好避諱的?」
齊昭寧皺眉道:「可那是同一間院子啊,你沒有學過女誡嗎,行事怎能如此肆意妄為。」
張夏理所當然道:「沒學過,怎麼了?」
齊昭寧一怔。
等她再想駁斥時張夏已然走遠了。
進了冬雪院,陳跡返身正要將院門合攏,卻見張夏看著齊斟酌:「你去隔壁與你妹妹同住。」
齊斟酌欲言又止,最終還是在張夏的目光中敗下陣來,轉身去了謫仙居。
張夏將院門合攏,第一時間轉身背靠木門,低聲道:「小心,那些人不是解煩衛。」
張錚與陳跡瞳孔驟然收縮。
難怪張夏一定要住進冬雪院,難怪張夏要將齊斟酌一併攆走,出了這等大事,身邊一個外人都不能留。
陳跡看了一眼左右,拉著兩人進了正屋,若無其事的點燃燭火。
他貼在門邊,透過縫隙朝外面打量:「可以說了。」
張錚疑惑:「阿夏,你怎知他們不是解煩衛?」
張夏在八仙桌旁坐下,低聲道:「他們佩戴手弩與解煩衛有細微之差,雖然都是取牛脊方筋所制,但解煩衛弓弦里是混了蠶絲的,這些人弓弦明顯沒有摻蠶絲,所以光澤不同。」
陳跡思忖道:「若是用久了,便是混進蠶絲繅制,弓弦亦會失去光澤。」
張夏忽然不再言語,陳跡所言有理,而她似乎另有隱情。
她沉默片刻:「我如此篤定自有原因,你們先不必管我為何知曉,重要的是,何人敢在天子腳下冒充解煩衛?他們要做什麼?」
張錚低頭思忖:「太子?福王?也只有這兩位能蓄養這麼多死士,也只有這兩位有本事藏匿這麼多手弩。」
私藏弓弩乃寧朝大忌假扮解煩衛更是大忌中的大忌。敢做下此事之人,就沒打算讓這些假解煩衛活著。
這些假扮解煩衛的人也一定深知,自己事成之後不可能活著。
這是真正的死士。
張錚思索道:「會不會是福王?他今天就是衝著太子來的,難道想奪儲君之位?」
陳跡閉上眼睛:「不是福王。此人雖然憊懶妄為,卻極有分寸。他這些年犯過太多錯,之所以還能在京中享受榮華富貴,皆因他知道什麼能做、什麼不能做。只要分寸不失,哪怕他真的藉機毆打太子一頓也不會死,可假扮解煩衛、私藏弓弩的罪名太大了,這是謀反。」
張錚皺眉:「那就是太子?可太子會做這麼蠢的事嗎,就算尋死也不必玩這麼大吧,直接找三尺白綾把自己往房樑上一掛不就好了?」
張夏看向陳跡,凝重道:「春狩勢在必行,絕不可能中途廢止。不論是何人假扮解煩衛,你明日一定要離太子和福王遠一些,以免被捲入其中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