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0章 文膽
第430章 文膽
陳跡轉身看著張拙的背影消失在城門洞中,一抬頭,正看見天上黑雲遮蔽了月亮。
陸謹。
那位素未謀面的舅舅一直像一團巨大的陰影,摸不到、看不透,這才是陳跡寧願去海外,也不願去景朝的原因。
他眼見對方下野又起復,一步步走到景朝最高處成了樞密副使,如今樞密使元城在旅順港被生擒,有沒有對方的手筆?
陳跡不得而知。
小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「公子?」
陳跡回過神,轉身往府右街方向大步走去。
小滿抱著小黑貓,在他身後小跑跟著:「公子這是去哪?」
陳跡沉聲道:「回陳家。」
小滿在一旁跟著穿過長安大街,憂心忡忡道:「公子,咱們還回陳家嗎?陳家二房想殺您,您這次又忤逆了家主,大房、二房全得罪了。今天若是回去,那些人又要在文膽堂搞勞什子『三司會審』,還不如別回去了呢。」
陳跡沒有說話,只大步疾走。
小滿跟在一旁繼續說道:「我這幾天去看過宅子了,離張家不遠有個小宅子正在牙行掛賣,一千四百兩銀子就行。兩進的宅子,新磚新瓦,梁木用的都是好料……」
陳跡瞥她一眼:「咱們手裡只有一千四百兩銀子,所以宣武門大街的兩進宅子只要一千四百兩銀子?誰這麼好心?張拙張大人還是你二姐?」
小滿一怔:「張大人……」
陳跡看向小滿抱著的小黑貓,忽然問道:「你確定這隻小黑貓,之前是你二姐親手交給你的?」
小滿納悶:「對啊,那天晚上二姐親手交給我的,公子怎麼問這個?」
陳跡沉默不語。
張拙和張夏,一定有一個人說謊了。
是誰在說謊?又為何說謊?
小滿問道:「公子真要回陳家?」
陳跡平靜道:「回,還有事情要做。」
朝堂上已經風平浪靜,連假扮解煩衛的主使都一概不再追究,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。
可陳跡不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,只要不釘死陳家二房,對方遲早會卷土再來,彼此已然不死不休。
而現在,勤政園裡有人能成為釘死二房的人證。
……
……
府右街。
陳跡越走越快,到了陳家勤政園外,直接翻過白牆灰瓦,直奔青竹苑。
小滿跟著陳跡翻進了勤政園,可一回頭卻聽見小和尚在牆外喊著:「別丟下我啊!」
她翻了個白眼,繞道跑去側門,一邊拔開門閂一邊抱怨道:「笨死了!平日裡不好好修行,啥也不是!快進來!」
兩人往裡追陳跡,可遠遠便看見陳跡停在寒梅苑外。
青竹苑是陳禮欽與梁氏的院落,而寒梅苑則是陳問宗的院落。
陳跡是去找梁氏的,不曾想剛到此處,便看見丫鬟、小廝進進出出,將一隻只箱子抬上馬車,陳問宗卻不見身影。
今日是貢院開閘的日子,按理說對方應該早就回到陳家了。
陳跡詢問道:「這是做什麼?問宗兄長呢?」
陳問宗身邊的一等丫鬟趕忙解釋道:「回稟三公子,主母去世,問宗公子心力交瘁,要前往陳家祖墳守孝三年。他酉時便先一步騎快馬出門了,我等在此處給他收拾東西。」
陳跡心中一沉。
主母去世?
梁氏死了?
他沉聲問道:「她怎麼走的?」
丫鬟慌亂道:「主母前陣子染了風寒,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。問宗公子進貢院那天,也不知怎麼了,她差遣我們去後廚準備湯藥,我們再回來時她便已躺在床榻上氣絕了。」
陳跡看向寒梅苑中:「先前請大夫了嗎?」
丫鬟趕忙說道:「請了的,大夫也開了方子,說是照方抓藥即可,並無大礙。但藥也喝了,主母身子卻怎麼也不見好。」
小滿眼珠子轉了轉:「等等,按理說,夫人走了要在家中停靈三日,起碼也要等問宗公子從貢院裡出來才是,怎麼就提前將棺槨發去魯州祖墳了?是誰做的主?」
丫鬟慌亂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小滿將匕首抵在丫鬟下巴:「說!」
丫鬟帶著哭腔解釋道:「是二老爺做的主,我們這些下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這種事也輪不到我們過問啊。」
小滿收了匕首。
陳跡皺著眉頭。
他先前推測,陳家二房之所以動用五猖兵馬,是因為梁氏與其勾結,將固原之事告知了陳禮治,所以梁氏亦是同謀。
這原本是釘死二房的一條線索,陳跡回陳家也是為梁氏而來,如今卻被斷掉。
梁氏被陳家二房滅口了。
此時,陳跡看向丫鬟:「問宗兄長不參加科舉了嗎?」
丫鬟搖頭:「嫡母去世,公子斬衰三年,不可參加科舉。就連三公子您,也要齊衰一年。」
是了。
主母去世,嫡子著孝服斬衰三年,庶子配孝飾齊衰一年,不得為官、不得婚娶。便是當朝內閣首輔,亦不能例外。
除非皇帝下旨「奪情」,才能留官任職。
難怪張拙說「革職這一年,來幫我吧」,陳跡還納悶張大人怎麼就確定自己一定會革職「一年」。
實是寧帝與張拙都知道梁氏已死,陳跡必然要齊衰一年,革職不過是個順手的責罰。即便不革他的職,他也得自己請辭服喪。
陳跡看著凌亂的寒梅苑,紙張灑了滿地。他彎腰撿起,還能看見陳問宗在紙上工工整整的寫著時策與經義註解。
可惜,陳問宗三年大好時光付之東流,三年之後,還不知這朝堂會變成什麼模樣。
陳家三房,如今死的死,走的走,只剩他一人。
等等。
陳跡看向丫鬟:「王貴呢?」
丫鬟茫然:「啊?王貴不知去哪了,好些天沒見過他了。」
陳跡若有所思:「走吧。」
他沿著石板路往銀杏苑走,卻見陳閣老身邊那位陳序已等在門口。
對方一身黑色暗繡雲紋道袍,頭上插著一支木釵。
陳序並非修道之人,而是書生不論老幼,喜穿道袍做居家常服,便連寧帝也是如此。所以內城裡,時常看見各色道袍。
相比道士的道袍,書生道袍又多了許多花樣,乃京城風尚。
見陳跡走來,陳序客客氣氣的拱手說道:「公子,家主於文膽堂議事,請隨在下前往。」
小滿在一旁小聲道:「公子別去,肯定不是什麼好事。」
陳序雙手攏在袖中:「家主吩咐,公子往日裡沒沾過陳家的光,如今這一切都是公子自己拿命換的,所以陳家也不能對公子苛責什麼。只是公子身為陳家子,有些道理還是得說明白的,今日之後,是走、是留,是敵、是友,都在公子一念之間。」
陳跡平靜道:「不去就是敵?」
陳序謙遜的笑了笑,答非所問:「家主還在等著。」
「那就再等一等,」陳跡從他身邊擦肩而過:「等我洗一洗身上的血污,換身衣裳再說。」
陳序欲言又止,最終還是容陳跡進了門。
「小滿,你們也在門外等一下,」陳跡將院門合攏,獨自在院中脫去滿是血污的衣物。
春夜寒。
他任由陳序在門外等著,用木瓢從水缸中舀出一瓢又一瓢冰涼的水,從頭頂澆下。
冰水將他髮絲間、皮膚上的灰塵與血跡一點沖刷乾淨,直至皮膚泛紅才停歇。
也是直至此時,洗掉一身的灰塵與血,他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,重新回到大寧繁華之中。
陳跡低頭看向小臂處的傷,已然痊癒。
他回屋換上陳禮尊先前送來的衣物,又尋了新的布條纏著小臂,這才出門。
陳跡再次與陳序擦肩而過,沒讓陳序領路,而是自己走在前面:「走吧,去文膽堂。」
陳序看著陳跡的背影,也不生氣,反而讚嘆起來:「公子此次回京,倒是有了幾分陳家公子的氣派,權勢養人。」
……
……
文膽堂,八扇朱門齊開。
沒等下人通報,陳跡便自顧自跨過門檻,站在文膽堂內。
陳閣老坐於太師椅上閉目養神,陳禮尊、陳禮治分坐左右,陳問德站在陳禮治身後。
陳跡立於堂下,拱手道:「不肖子孫陳跡,見過家主。」
說罷,他竟挑了個左邊下手的位置坐下,沒再站著。
陳禮尊欲言又止,最終沒說什麼。
陳禮治挑了挑眉毛,瘦如骷髏似的臉頰上山羊鬍抖動:「沒規矩。」
陳跡平靜道:「二伯,陳家的規矩是什麼?是長輩暗算晚輩麼?」
陳禮治譏笑:「此話從何說起?乳臭未乾的小子,可不要血口噴人。」
「好了,」陳閣老閉著眼緩緩開口說道:「已經有了爵位,坐也就坐下了,文膽堂里確實該有他一席之地。」
不等眾人開口,陳閣老繼續說道:「當初我問陳嶼與陳跡,如何看待陳家八起八落。陳嶼答,家族興衰以人為本。陳跡答,借勢是一時的,要自己成勢才行。現在看來,陳跡倒也沒說大話,確實做到了。」
陳禮尊與陳禮治二人面色不一,各有思索。
陳閣老笑了笑,睜開眼睛:「偌大陳家養出一頭獨狼,非獨狼之錯,乃陳禮欽與梁氏之錯,是陳家虧欠陳跡良多,才造就他今日的性子。」
陳跡不動聲色。
陳閣老淡然道:「可是陳跡啊,有一個老道理,若想走得快,最好一個人趕路,若想走得遠,就得與眾人一起相互攙扶。我陳家千年風風雨雨都是這麼過來的,若人人都是獨狼,我陳家成不得勢,也經不起那八起八落……這個道理你是否明白?」
「明白。」
陳閣老轉頭看去,深邃凝視著座位上的陳跡:「既然明白,那就說說吧,老夫已經讓陳序在城門前守著你了,為何還不聽勸阻?我陳家與太子已是一條船上同舟共濟的命運,老夫是太子的老師,在陛下眼裡我陳家是東宮黨朋,在天下人眼裡亦是。」
陳閣老擲地有聲:「陳跡,你可明白,你亦是陳家這艘大船上的人。亦或者,你不想倚靠陳家,打算自立門戶?那你坑了陳家這一次,可就是陳家的敵人了。」
陳跡轉頭與陳閣老對視:「世家不求長勝,但求不敗。以前陳家只押了太子,雞蛋全放在一個籃子裡,如今我幫陳家押了福王,已是不敗……陳家該謝我才是。」
陳閣老沉默許久,忽然朗聲大笑,笑聲在文膽堂內久久不散:「你哪來的膽子替陳家押注福王?」
陳跡平靜道:「你不該先有權和錢,該先有膽。」
陳閣老聞言,仔細打量陳跡,神色讚許道:「好好好,我陳家輔佐的太子細數起來也有二十幾位,可有膽的後輩卻不多。陳跡啊,你比太子重要。」
他轉頭看向陳禮尊,抬手遙指陳跡:「去問齊家。問他齊家的婚事還要不要了,若是反悔儘早說話,老夫要另挑一個賢良淑德、品性端莊的女子,齊昭寧配不上他。」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