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0章 破局
第440章 破局
貢士考卷如雪片似的傳進文華殿,部堂們忙得焦頭爛額。
文華殿的窗戶全部敞開,金色的光柱從窗外照射進來,照著殿內浮塵上下翻飛。
有人小聲抱怨著:「往日兩天才能定出來的金榜,這次非要一晌午的時間就定出來,怎麼辦得到嘛!」
「辦不到也得辦,這個節骨眼上,誰也別去觸陛下霉頭。」
陳閣老緩緩開口:「慌什麼,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?」
文華殿裡安靜下來,部堂們小心翼翼看向陳閣老:「可是閣老,三百一十二份考卷,一份兩千餘字,大家全看完後總得有個商議的時間……」
胡閣老悠然道:「這麼短的時間,交給你們是做不來的,但交給張大人,時辰恐怕剛剛好。都交給張大人吧,張大人心裡有數。」
部堂們一怔,相視一眼之後又看向陳閣老。
待陳閣老微微頷首,他們這才將考卷全都擺在張拙桌案上。
張拙拱手道:「既然時間緊迫,那在下卻之不恭了。」
只見他一張張翻過考卷,兩千餘字也只需十息功夫便印在腦中,緊接著便去看下一張……當真是翻書比翻臉還快。
張拙沒有急著給出名次,而是等看完了所有考卷,閉目思索了一炷香時間,這才抽出其中一張考卷,用硃筆寫下幾個大字「第三甲第二百二十七名」。
他將這張考卷遞出去,又抽出一張考卷,以硃筆寫下「第三甲第二百二十六名」。
部堂們心中一驚,這麼快就評出來了?
有人捧著三甲二百二十七名的考卷遲疑道:「張大人,我觀此人文采斐然,怎麼也不至於是三甲最後一名。」
張拙伏案,頭也不抬的回答道:「諸位請看此人倒數第三行,沒有避先帝名諱,留著他當最後一名已是法外開恩。」
有人仔細看去,當即驚呼:「還真是!」
又一人問道:「那這倒數第二名是怎麼回事?」
張拙依舊頭也不抬道:「沒有避聖人名諱,本該將丘字寫作邱。我記得此人乃是寒門出身,想來是有人故意不曾提醒他,要用規矩使其落榜。不過本次陛下專門叮囑過,可放其一馬,顯我寧朝仁心聖德。」
「那倒數第三名……」
「字奇醜。」
「倒數第四名……」
「理不勝文。」所謂理不勝文,是指文章華麗,道理卻空泛。
「那倒數第五名……」
「引錯了經義。他寫『《孟子》梁惠王篇有雲,易其田疇,薄其稅斂,民可使富也』,這是《孟子》盡心上篇里的。」
「那這三甲一百三十名又是為何?」
「其人將賦役之重盡數歸咎於胥吏,隻字不提鄉紳豪右之責,有失偏頗。」
部堂們一張張考卷詢問下來,張拙對答如流,每一名有每一名的道理。
更駭人的是,不論隔了多久,張拙都能記住每一張考卷上的每個字。
許久後,有人輕聲道:「服了。」
這些年,想入閣的部堂不知凡幾,別管你是六部的尚書還是哪裡的封疆大吏,一日不入閣,都算不得青雲上的人物。
張拙入閣那日,朝堂看似風平浪靜,實則暗流洶湧議論紛紛。
千言萬語彙成三個字:憑什麼?
所以,等張拙搬進文華殿,積年的文書堆在他案頭,桌子也放在最角落裡。
而現在,部堂們終於反應過來,陛下要求一日內出榜,是為了抬張拙:當所有人都做不成這件事時,只有張拙能做,權力自然會落到張拙手中。
半個時辰過去,張拙用硃筆在最後一張考卷上寫下:「第二甲,第八名」。
塵埃落定。
至於一甲的狀元、榜眼、探花,還有二甲的前七名,得陛下欽定。
張拙笑著站起身來:「胡閣老、陳閣老,在下一人閱卷或有疏漏,兩位再審閱審閱?」
陳閣老也緩緩站起身來:「不必了,張大人直接以硃筆題字,我等也改不了,想來這文華殿裡也該換換新氣象了。走吧,莫讓陛下等太久。」
……
……
皇極殿外的廣場上,貢士們跪坐在桌案後,跪得腿都麻了。午後陽光曬得脖頸發燙,卻沒人敢隨意動彈。
唯有沈野,低著頭,似是睡著了。
此時,有人小聲道:「來了。」
眾人轉頭看去,正看見陳閣老、胡閣老、張拙三人一身紅衣官袍,自東邊來,慢悠悠地從貢士們桌案之間穿過,由漢白玉丹陛橋左側進殿。
廣場兩側,羽林軍駐戟而立,李玄手持旌旗,迎風招展,齊斟酌手持一條長鞭,足有一丈長。
莊嚴,肅穆。
有人小聲激奮道:「傳臚,唱名,便是再跪三天三夜也值了!」
沈野嘀咕道:「那等會兒我們走了,你獨自跪這。」
下一刻,鴻臚寺卿手持聖旨走出大殿。
齊斟酌甩起長鞭揮舞十二下,十二聲鳴鞭後廣場肅靜,再有竊竊私語者革職不錄!
鴻臚寺卿展開聖旨,朗聲道:「奉天承運皇帝,制曰:茲以嘉寧三十二年三月十八日,策試天下貢士,第一甲賜進士及第,第二甲賜進士出身,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。第一甲第一名……」
鴻臚寺卿在此有意停頓,這一口氣提著所有貢士屏住呼吸。
「揚州貢士沈野!」
狀元。
沈野。
情理之內,意料之中,部堂們心中早已有數。
沈野從桌案後起身,走至丹陛前跪伏於地:「謝陛下聖恩!」
「第一甲第二名,金陵貢士,羊遠!」
羊遠從桌案後起身,在沈野右手邊跪伏於地:「謝陛下聖恩!」
「第一甲第三名,太原貢士,胡天一……」
狀元,榜眼,探花。
最動人心魄的唱名已經結束,至此之後的唱名便不再那麼吸引人了。世人只會記得,他們都是嘉寧三十二年進士,不會記得他們在這場殿試里的名次。
名次念完,有人歡喜,有人憂愁。
鴻臚寺卿高聲念道:「爾諸生今日擢進士第,立於這皇極殿前,便已是我大寧之股肱,朕之門生。然,功名者,非爾等身家之榮顯,乃萬鈞之國責。翰林者,當涵養德才,以備顧問。科道者,當風聞奏事,激濁揚清。外放者,當勸課農桑。位雖有別,忠君愛國之心無別。」
「今日之後,天下人皆以天子門生視爾等,莫辜負朕之所望。」
「欽哉!」
鴻臚寺卿合起聖旨,高聲呼喊道:「張貼金榜!」
四名禮部官員提著長長的金榜走在前面,新科進士緊隨其後,往午門走去。
陳閣老與胡閣老並肩站在殿前,默默看著一個個背影遠去。
胡閣老笑道:「想當年,你我也是這般唯唯諾諾走出去的。」
陳閣老隨口道:「老夫是榜眼,你是什麼?」
「老子是三甲第一百六十名……」胡閣老捋了捋鬍子譏諷道:「你今日準備了什麼陣仗對付你陳家那小子?現下可以說說了,可別一大把年紀了陰溝翻船,被小輩贏了去。」
陳閣老慢吞吞道:「用大陣仗對付小輩,反倒顯得長輩沒本事。你鬥了一輩子也沒斗過老夫,今日教你,權謀二字之精要並不在博弈,而在遠見。破今日局,一枚小小伏子足以。」
還不等胡閣老說話,陳閣老忽然話鋒一轉:「我倒希望他能勝我。」
「要我說,你們這些讀書人,書讀得越多越擰巴,」胡閣老看著遠去的儀仗隊伍:「怎麼,陳閣老拖著一大家子人,累了?」
「累了。」
……
……
金榜張貼至長安左門,此門又稱龍門。
門前早早備好了馬匹,禮部官員在沈野胸前掛好簪花披紅,小聲叮囑道:「狀元郎一會兒就騎馬跟在羽林軍儀仗之中,莫要亂跑,若是遊街時馬驚了也不要慌張,羽林軍都督李玄會護你周全。」
禮部官員一邊擦汗,一邊繼續叮囑道:「你三人今日代表的是朝廷,萬萬不要做什麼出格逾矩的舉動……」
沈野拍了拍他肩膀,洒然笑道:「兄台,你倒是比我還緊張些!」
禮部官員再三叮囑:「可千萬別……」
話未說完,沈野已翻身上馬,跟著李玄策馬往長安街走去,榜眼、探花跟在他身後。
在他身後,金榜之下,正有南方來的士子掙脫兩名漢子,聲嘶力竭道:「在下家中已有賢妻,莫要捉我!」
漢子一怔:「你已經娶妻了?」
沈野長嘆一聲:「今日總算遇到些有趣的事情了。」
他坐在馬上,回頭遙指那位新科進士:「張端,你還沒娶妻呢,說什麼胡話。」
張端面色大變:「沈野害我!」
沈野哈哈大笑:「人家只是請你去家中飲酒罷了,你慌什麼!」
儀仗隊伍由午門往南,穿過棋盤街出正陽門。
京城仿佛一鍋煮沸了的水,徹底炸開了鍋。
消息比馬蹄更快,早在儀仗隊出現之前,「新科狀元遊街了」的呼喊就已像風一樣卷過了每一條胡同、每一座茶樓、每一個攤販的耳中。
霎時間,萬人空巷,傾城而出。
屋頂上、樹杈上、甚至臨街店鋪的幌子上,都爬滿了膽大的半大小子。酒肆二樓的雅座價錢翻了幾番,雕花的窗欞後探出無數身影。
齊斟酌護衛在沈野身旁,疑惑道:「怎麼中了狀元還不高興?」
沈野騎在馬上搖搖晃晃,百無聊賴道:「風頭早已被別人搶了去,有甚高興的?」
李玄沒理兩人交談,目光始終在人群中搜尋,想要看看陳跡在哪,可直到儀仗隊一路走到天橋折返,也沒見著陳跡。
就在儀仗往回折返時,一個灰衣人影抓著另一人,默默擠入儀仗隊伍之中。
儀仗隊一陣騷亂,多豹驚聲道:「陳大人!」
齊斟酌回頭看去,正瞧見陳跡抓著王貴跟在隊伍中,他眼睛一亮:「師父!」
李玄低喝一聲:「列陣。」
說話間,周崇、周理、多豹、李岑、李光、林言初六人立即圍攏上去,將陳跡和王貴牢牢護在當中。
有人靠近儀仗,周崇、周理二人立時以長戟相指,高聲怒喝:「退避!」
兩人威嚴雄壯,驚得行人連連後退。
酒肆二樓傳來看客的輕咦聲:「這兩人是誰,怎麼混在儀仗隊伍里了?我怎麼看著羽林軍護他們,比護狀元還仔細些?狀元身邊也才護著兩人他們身邊竟護著六人。」
多豹笑著說道:「大人,你被革職之後,羽林軍里忒沒意思了,今日不知有沒有不長眼的來試試我羽林軍鋒芒。」
李岑哈哈一笑:「你何時也有鋒芒了?」
陳跡平靜道:「諸位,多謝。」
多豹大大咧咧道:「大人說多謝,屬實見外了。」
說話間,路旁行人中有人影晃動。
尋常百姓只是站在路邊,待羽林軍經過也就散了,可這些人始終跟著羽林軍的隊伍,目光鎖在陳跡與王貴身上。
多豹等人凝神戒備,陳跡也轉頭看向那些攢動的人影。
然而就在此時,一股溫熱的血液順著王貴的脖頸,流至陳跡手上。
陳跡轉頭看去,正看見林言初手中長戟滴血,王貴脖頸一條血線滲出血來,越涌越多。
林言初見陳跡看來,嘴唇微顫:「衝撞儀仗者,格殺勿論。」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