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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2章 隱隱壓迫

    「我聽說表哥負傷回來了,我便過來看看他……」阮凝玉說著,看向了謝凌。

    謝凌被心腹和大夫圍得密不透風,人群熙攘,她只能看見他一道白色的衣角,她此時連他的側影都望不見。

    她想知道他現在的傷口怎麼樣了。

    戰場本就是趟鬼門關,每一次廝殺都賭上性命,她很擔心他。

    他此刻究竟怎麼樣了?傷口會不會惡化?她怎麼能不擔心?

    眼見她走過去,就要靠近謝凌,蒼山面色一沉,便將她攔了下來。

    畢竟阮凝玉過去是謝府的表小姐,蒼山嘆了一口氣,「表姑娘,如今這種情形,你便不要再來搗亂了,大公子未必想見你,你這又是何苦呢。」

    這時想到什麼,蒼山語氣便重了,看她的目光都帶著涼意,「若您仍同過去一樣,對公子口出殘忍之言,亂他心神,致使他在生死相搏的戰場上因此分心遇險……表姑娘,你不能這麼歹毒。你之前鬧便罷了,但在這種正事上還請你分清輕重,切莫再任性妄為了。離大公子遠一些吧,何況公子此刻也不想見你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臉色倏地一白,像被人迎面摑了一掌,耳中嗡鳴不止。

    原來在他們眼裡,她已成了這樣的人。

    至於她是去是留,是窘迫還是難堪,此刻確實無人在意。

    自謝凌對阮凝玉的態度明顯冷淡之後,他身邊的侍衛與心腹便也悄然轉變了立場。昔日那份出於對主子重視而生的恭敬與周到,如今已如退潮般散去。

    是她拋棄了謝凌,親手撕開了他鮮血淋漓的傷疤,如今謝凌傷口治癒了,她又來幹什麼?討人嫌麼?

    蒼山將她攔在了街邊一角,那是謝凌視線絕對無法觸及的角落。自始至終,他都沒有向公子稟報她曾來過的消息。

    或許,這本就是謝凌早先便吩咐過他們的。她對於謝凌,早已不是最特殊的那一個。

    謝凌看不到她。

    阮凝玉看著他坐在那被大夫包紮傷口,側臉掩映著,偶爾有人穿行而過的時候,她才能看到他稜角挺括的側臉,他的睫毛映著光,整個人的氣質看起來鋒利冰冷。

    男人左肩的衣料早已被血浸透,從醫館被請過來的大夫小心翼翼地剪開他黏在傷口上的布料,露出那道猙獰的劍傷,只見刃口從肩峰斜穿至肩胛骨。

    大夫看見了,一時頓住,「幸好傷在左肩,若是右肩,這百日之內公子就暫別想提筆理政,執劍禦敵了。」

    「謝大人忍些,需先清理腐肉。」

    謝凌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,卻沒發出半點聲響,他極會忍痛,這個習慣從他幼時便延續到了現在。

    她就像無聲地擱淺在了局外。

    阮凝玉看著這一幕,不知為何,許是蒼山的話太重了,字字如刀,竟激怒了她,她便站在原地,一動也不動。

    無論誰再來勸離,她也置若罔聞,只固執地望向人群中央的謝凌,仿佛賭著一口氣。

    阮凝玉執拗著,她貝齒咬緊,她偏不走。

    就是不走。

    周遭的喧囂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她的世界裡,只剩下那道被人群簇擁的、挺拔卻蒼白的背影。

    她在賭,謝凌見到了她之後會不會有所反應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。

    謝凌此刻就不想看見她。

    即便他看見了她,態度也絕不會回到從前了。

    阮凝玉心裡再清楚不過,謝凌最想要的是讓她一同回京。既然她給不了他想要的,那他自然也會收回所有曾經獨屬於她的、那份帶著縱容的溫柔。

    世上每給予的一切,都是有代價的,就連謝凌的溫柔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,在街上站久了,她的臉蛋都被曬紅了,恍惚間,眼前有些眩暈,可她還是固執著不肯離開。

    謝凌像是終於感應到了那道固執的視線,毫無預兆地轉過身來。

    隔著攢動的人頭,喧囂的聲浪,兩人的目光,就這般毫無防備地,於半空中驟然相撞。

    謝凌終於見到了她。

    阮凝玉攥緊衣袖。

    謝凌原本在跟旁邊的副將說話,此時他停了下來,他的眼眸沉默如海,越過重重人影,準確無誤地鎖定了她。

    謝凌提督江南,他的一舉一動皆受人注目。

    眼見他此時的目光正落在了路邊一秀色可餐的姑娘身上,竊竊私語在士兵間蔓延,無數目光在她身上交織,幾乎要將她看穿。

    一月不見。

    謝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許久。

    漫長的等待中,阮凝玉異常煎熬。

    頭頂烈日灼人,毒辣的陽光如銀針般扎在肌膚上。

    蒼山見謝凌見到了,於是只好上前道:「主子,表姑娘是特來探望您的,已在此等候多時了。」

    謝凌頷首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從她身上離開了,而後便對著身邊的侍衛說了什麼。

    不多時,那名面生的侍衛便行至她跟前,恭敬一禮,措辭周全得體,「阮姑娘,謝大人說日頭太毒,擔心繼續曬下去會傷了您這身嬌貴肌膚。特命屬下備好了轎子,這就送您回府。」

    想像中的面如冰霜並沒有出現。

    謝凌待她很客氣。

    字字句句皆是關懷,卻比直接的驅趕更令人難堪,而像他這人的行事風格,體面又絕情。

    阮凝玉看了遠處那道與副將在交談的身影,沒理會那頂被人抬過來的軟轎,轉身便走了。

    謝凌既已下了驅逐令,她再不走,留著在這難堪嗎?

    一炷香過後,有人來報。

    阮姑娘已經離開了。

    謝凌袖中緊攥的手指這才漸漸鬆開,他聽罷,只微微一頷首,未發一語。

    徽州府的百姓們已經散去了。蒼山見狀,忙扶著他上回了原來那輛馬車,讓他好生歇息。

    男人適才已經體力有些撐不住了,見到阮凝玉出現,他才勉強提著一口氣。

    在街邊見到那個曾經給過他天堂般的甜蜜,又給過他地獄般痛苦的姑娘,即使他已下定決心不再跟她有牽扯,可當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路邊街頭時,他險些又心軟了。

    謝凌他適才見到了她黯淡的眼神,落寞的身影,他極力強忍著,才沒有再像當初一樣,只要她再招招手,他便像只哈巴狗一樣回到她的身邊,等她膩了便隨手拋棄。

    看著她這樣的偽裝。

    謝凌眸色微暗,眼底染上了絲絲自嘲。

    但幸好,沒讓她看見了他的動搖,他亦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具破敗的身體。

    他無論如何,都不會接受自己在阮凝玉心頭的那個位置,那樣無足輕重的位置,他寧可不要。

    謝凌在馬車上,靠著車壁,冷汗如雨,就像一根岌岌可危的琴弦。

    那些凌亂的幻想,早已被他斬盡。

    回程路上,每一次車輪的滾動都牽扯著傷口,帶來陣陣撕裂般的痛楚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回到繡雲坊,阮凝玉便將自己徹底埋進了事務里。她仔細查驗繡娘新織的雲紋,清點桑蠶絲的庫存,核對採買簿上的每一筆帳目。

    她讓自己像陀螺般旋轉,不敢停下。仿佛只要一閒下來,便會隨時想起謝凌今日那個疏離的背影。

    因謝凌歇息在官署值房不好養傷,故此他又回到了她的院落里。

    阮凝玉將自己的東西又搬了出去,好讓謝凌居住。

    她將妝奩與常穿的幾件衣裳收入箱中,想必謝凌也不想看見這些東西。

    她搬著這些東西出去的時候,正好在走廊上與謝凌他們迎面對上,丫鬟簇擁著謝凌踏入院門。

    謝凌臉色較之前更顯蒼白,唇上幾乎不見血色,卻依然不減眉眼處的威重,那些丫鬟在他身邊大氣不敢喘。

    謝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,掠過她懷中那些屬於她的物件,最終什麼也沒說,默然從她身旁走過。

    謝凌又在她的院子裡住了幾日養傷。

    但自知兩人不可能後,二人都在迴避著,儘量再避免著有任何身體接觸。阮凝玉知道了,若是不小心碰到他一根手指的話,便能勾起過去夜裡荒唐溫情的回憶。

    她現在想起來那些夜晚,都有些尷尬了,都懷疑那些都是夢。

    阮凝玉已竭力避開他慣常活動的路徑,特意繞行至偏遠的竹林小徑。她提著裙擺,步履匆匆,只想快些穿過月洞門,去往繡坊。

    豈料出來後,目光便毫無防備地撞上了一道清瘦的身影,謝凌正獨坐於石桌前飲茶。

    這一處清靜。

    大病初癒,他只著一襲素色單衣,寬大的衣袖更襯得肩背料峭。執杯的手指清減了幾分,宛若冬日裡疏落的竹枝。

    有時阮凝玉懷疑,是她院中的竹修煉成仙了。

    阮凝玉見到他,頓時低下了頭。

    謝凌倒顯得從容,神色未改半分,「這幾日在此叨擾,多有不便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趕緊搖搖頭,「表哥說的哪裡話?往日在謝府,表哥待我素來關照,如今不過是些許小事,算不得叨擾的。」

    說完,阮凝玉就沒別的話了。

    她隱隱感覺到,她跟謝凌真的要在此斷掉了。

    這些日子,謝凌還是頂著左肩的傷繁重的軍務。

    他此次率軍平亂,已重創慕容深所部士氣,加之朝廷援軍抵達,江南局勢暫告平穩。正因如此,京中才得以派人接替其職務。他這位江南總兵雖職銜未變,但已可暫離前線。家中恰逢要事催他回京,而此行回去,恐怕便要如前世一般,與他人締結連理了。

    風過竹林,簌簌作響,也吹動了他茶湯中的波紋,波紋平靜後,上面便倒映著一雙平靜俊美的眼。

    謝凌輕放下茶盞,「有一件事,我尚且不明,我還未問過你,前世你嫁給了慕容深之後,貴為皇后,你可過得幸福,可曾如願?而我在你那般結局裡,又究竟待你如何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抿了唇。

    她……怎麼會幸福呢?那個母儀天下的位置,最終成了囚禁她的金籠。結局潦倒不堪,像個荒唐的笑話,說到底,不過是她自己執迷不悟的報應。

    可她向來是要體面的。怎能把那般狼狽不堪的過往說出來給別人聽,哪怕這個是謝凌,也不行。

    再抬眼時,她眼底已漾開恰到好處的笑意,藏了底下的複雜,連唇角彎起的弧度都完美得無可挑剔:「自然是好的。母儀天下,鳳冠霞帔,那不是我前世夢寐以求的麼?」

    至於謝凌待她如何。

    阮凝玉捏緊了手,她竟有些釋懷不了,釋懷不了那個前世在她背後默默付出的謝玄機,「表哥是兄長……難道還會待我不好麼。」

    她強忍哽塞。

    謝凌神色難辨,凝視著她低垂的側臉,第一次覺得自己再也看不透她身上的偽裝了,究竟哪一個才是她?

    謝凌指腹無意識地摩挲過袖口的雲紋,「我前世最終娶了何人?」

    眼見她不答。

    謝凌忽地一笑,緊盯著她:「是許清瑤,對麼?」

    阮凝玉垂下眼睫,他猜到了。

    謝凌想要她說得更多,可她始終緊咬著唇,謝凌便知道,他在她這裡再也問不出什麼了。他對前世有許多疑問,可是這些,他可能再也不會知道了。

    謝凌垂目,執壺注水,「這輩子,可還想當皇后?」

    阮凝玉頓住,莫名地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她這輩子選擇經商這條路,離開謝府,便是跟皇宮背道而馳,她不明白謝凌問這句話的用意何在。

    但她又覺得阮凝玉男人的目光隱隱壓迫。

    於是她低下頭,盯著腳尖。

    「以前沒經歷過,年少不識事,才會喜歡,如今經歷了,便不喜歡了。」

    謝凌瞥了她一眼,眼風淡淡掃過,不知是不是在笑,「還算開竅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瞪了他,被他說得有些難堪。

    前世里,那些真正高門大戶教養出的千金,誰願將一生鎖進朱紅宮牆,去爭那看似尊貴、實則如履薄冰的後位?也只有她這般出身小戶、不識深淺的,才會將那囚籠當作潑天的富貴去攀附。

    更未料到,今生她與謝凌已鬧到這般田地,竟還能如此平和地對坐說話。

    阮凝玉在他身上又尋找到了一種熟悉的安寧感。

    雖然沒想過要嫁給他,可心底深處,她是萬萬不願與他走到決裂那一步的。那念頭光是浮現,便已讓她心口悶得發慌,會讓她很傷心。即使她不願承認,可這樣的情緒也會一直纏繞著她。

    她希望和他還保持著最初的美好記憶,然後便這樣分別。

    謝凌端起茶盞,輕呷一口,隨後緩緩將茶盞擱在石桌上,發出輕響。

    他唇邊噙著笑,眼底卻無半分暖意,「若我說,我想殺了慕容深呢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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