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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3章 阮凝玉,不要可憐我

    謝凌那雙眼盯著她,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被傷害欺騙慣了的人,只會變得越發沉默,不肯放下一身的戒備。

    阮凝玉還是第一次遇到她說話,謝凌沒有回應的情況。

    她看過去,便見他半躺在榻上,身上的青花冰紋被衾滑落下來一點。

    謝凌墨發披散,一身雪白單薄的中衣貼著他的骨,眉眼黑沉,嘴唇乾裂,說不出來的破碎感,可他現在莫名沉入了一個古怪的情緒里,他在抗拒著她。

    阮凝玉看了他半晌。

    他的情緒其實刺了她的心一下,不過她卻沒有表露出來,「我知道了,你是嫌我適才被雨淋濕。」

    她過來的時候,頭髮便全都濕了。

    他這麼愛乾淨的人。

    謝凌確實聞到了她散開的頭髮里淡淡的泥土草木味道。

    明明她全身都淋了雨,可他並不嫌棄。

    眼見謝凌還是閉唇,阮凝玉垂眼睫,「那我便去沐浴完,再過來。」

    她自作主張地替他做了個決定。

    其實她很怕謝凌這個時候拒絕她,令她顏面掃地。

    說完她自顧自便起身,沒看他陷入陰影里的神色。

    她走了。

    謝凌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走遠。

    她叫書瑤和冷秋,侍候她去隔間沐浴,很快他的僕人忙碌了起來,為她燒熱水,又忙為她採摘新鮮的芙蓉花瓣。

    聽著隔壁廂房裡的忙碌。

    謝凌躺在紫檀木榻上,合上了眼。

    他儘量不去想阮凝玉。

    他想好好歇息,可即使這樣,隔壁的水聲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。

    待侍女為她披了件水紅色的衣裳。

    冷秋小聲對阮凝玉道,今夜她們兩個在門邊守夜,若夜裡需要叫水,喚一聲即可。

    阮凝玉聽得一臉不自然,這兩個丫鬟都想多了。

    她這次過來,是來看望謝凌,又不是要和他發生那種事……何況他現在發著高熱,若她還有這樣的打算,那她還是個人麼?

    聽她解釋,冷秋卻含笑不語。

    見到了書瑤冷秋揶揄的目光,阮凝玉尷尬地步入了內室。

    回來的時候,便見謝凌的身影依然如故地躺在榻上,昏暗的光線籠罩在他的身上。

    待離得近了,阮凝玉才聽到那平緩的呼吸聲。

    她目光環顧內室,燭台早已燃起,暖黃的光暈籠罩著書案。幾卷攤開的書冊靜靜擱在案頭,上面還留著他今日翻閱時折過的痕跡。

    謝凌其實是聽到了阮凝玉回來的腳步聲。

    可他卻沒有睜眼。

    接著,屋內便陷入了一片寧靜。

    腳步聲消失了。

    她好像走了。

    謝凌本就渾身不適,此刻更覺一身寒意。他心下明了,她那點興致不過是曇花一現。如今自己病臥在榻,於她而言自是索然無味。

    她也會跟其他人一樣,拋棄他,唾棄他。

    謝凌握緊了手,卻發現自己的掌心已經冰涼一片。

    這時他的被衾卻被人掀起了一角,暗香浮動間,阮凝玉竟鑽進了他的被窩裡。

    謝凌僵硬住了身體。

    原來她將才去吹滅燭火了,現在才偷偷摸摸地上床。

    她剛沐浴過香湯,發間還有皂角的味道,跟她原本的香氣混合在一起,天然又嬌膩。

    他沒有動。

    阮凝玉卻以為他是睡著了,於是便縮著身體,縮在角落裡,不敢打擾到他。

    謝凌已經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了。

    為何一個月前拋棄他,又回來。

    阮凝玉見沒有驚醒他,鬆了一口氣,而後背對著他,小心翼翼的。

    最後謝凌壓抑不住內心那股情緒,翻過了個身,偉岸的身影頓時籠罩在了她的身上。

    阮凝玉頓時感覺周圍空氣都稀薄了。

    謝凌眸色深沉,因久未進水,嗓音沙啞:「我正發著高熱,你過來做什麼?」

    他微微側開身子,「不怕過了病氣給你?」

    他的聲音里隱隱帶了絲怒氣。

    她動作輕手輕腳的,沒想到還是把他給吵醒了。

    阮凝玉垂眸不語。她其實不難看出,自謝府生變後,他終日鬱結於心,不過借公務強作掩飾。

    今日白天裡他對她的溫和,也不過是她比旁人特殊一點點罷了,他才會收斂起不好的情緒,待她溫柔,但卻沒有很多。

    她已經聽書瑤她們說了,這些時日謝凌就像變了一個人,他對冷秋她們動輒斥責,面色沉冷如閻羅,性子也日漸焦躁。書瑤她們屢次勸他歇息,他卻置若罔聞,終至病痛纏身。

    父親的冷血,母親去世的蹊蹺,對他而言無疑是致命的打擊。

    想到這些,對上謝凌那張平靜的臉,阮凝玉的心更是顫動。

    「過病氣就過病氣吧,我不怕。」

    接著,她便抱緊眼前的被衾,厚著臉皮賴著不走了。

    謝凌本來是想勸她的,為了她好,可看到她這般,眸子微光閃動,卻無人知曉他的情緒。

    「你要趕我走就趕我走吧!你自己看看窗外,這雨下得多大,就算我撐著傘出去,也定會被淋得渾身濕透,說不定還會像你一樣被過了寒氣!」

    阮凝玉越說越起勁,比起之前他寵她時的驕縱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    「若是這樣,你還非要趕我走……那隨便你!只是你別後悔,等我真病了,可沒人再像現在這樣,守著你、給你暖被窩了!」話尾帶著點孩子氣的控訴。

    其實這非她的心裡話。

    她只是不想離開這個時候的謝凌。

    萬一謝凌胡思亂想,自己在這齣了什麼事怎麼辦?

    謝凌忽然沒轍了。

    可他也並不想理會她,她從來都知道該怎麼拿捏他,他躺了回去,重新合上眼。

    見謝凌似是妥協了。

    阮凝玉手裡鬆開被衾,朝他看了過去。

    只見謝凌還是原來那個平躺的姿勢,從肩胛到腰腹的線條呈一條平穩的直線,衣料平順地垂著,仿佛連沉睡時都在恪守著家族準則。

    此刻看著他日益消瘦的側臉,阮凝玉更不想離開,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對他做什麼,更不知道自己這樣對於他來說是不是在無理取鬧,反倒成了他的負擔。

    她只知道,她不想留他一個人在這裡。

    他這樣好的人,即便在最難熬的境地里,待她依舊言語溫和,所以她更不想走。

    眼見他在那邊沒了聲音。

    待過了一炷香之後,阮凝玉便朝他靠近。

    她輕輕摟住了他。

    謝凌睜開了眼。

    他的身體火熱,阮凝玉感覺自己像是抱住了一盆火似的,無論她的手放在哪,他的肌膚依然是滾燙的。

    對於發著高熱的人,她的身子是無比冰涼的,像玉一樣。

    何況她衣裳輕薄,對於謝凌來說,他就像在貼著冰塊,他感覺一片清涼,生理方面他迫不及待想朝她靠近,卻被他的理智制止住了。

    謝凌呼吸出來的氣息渾濁滾燙,眼裡恢復了一絲清明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,輕輕推開了不斷往他這邊靠近的阮凝玉,聲音啞得很,「別靠近……會染上病氣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卻來到了他的懷裡,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,「染上便染上罷,我陪你一道吃藥。」

    謝凌擰眉:「胡鬧。」

    「不是什麼大事。」

    謝凌還是要說教她。

    阮凝玉卻抬手按住了他的眉心,「你為什麼每次都要這麼嚴肅呢?你總是皺著眉,為什麼不能放鬆下自己,對自己好一點。」

    謝凌烏睫微垂,他與她不同,他的出身註定了他需要顧慮很多事。

    這個時候,他只擔心她的身體,他不想她也跟著他一樣受苦。

    他記得,她最怕喝苦澀的藥。

    阮凝玉又往他懷裡貼緊幾分,青絲如瀑散落在他襟前,「再說了,你不是為我的靠近而感到高興,偷偷竊喜嗎?」

    「謝玄機,你為什麼要欺騙自己的心呢?」

    她一點一點攻破著他的心防。

    她撫摸他。

    「你衣裳底下的傷,怎麼樣了?」

    謝凌抿唇不語。

    這幾日他仍將自己囚在心的囹圄里,即便對著阮凝玉,也不願卸下心防,傾訴家族帶來的傷痛。

    阮凝玉知道,今夜謝凌已經給過她應有的禮數了,他心力大損得厲害,接下來他是不會再理會她的。

    她將手放在了他薄薄一層的中衣上,試著觸摸他,讓他感受下自己掌心的微涼。他如今高熱,身上還未癒合的傷口只會更加癢痛才對,她不敢想像他承受了多少痛苦。

    隨著她手掌的輕撫,輕輕碰到了他的傷口,阮凝玉能感覺到謝凌的身子在輕輕顫著,換取的是她越發溫柔溫暖的力道。

    她努力地尋找著他可以一個接受的度,慰藉著他,讓他感知到她的存在,又不會令他太過牴觸。這個「度」,其實很難掌控。

    很快,阮凝玉便感受到謝凌漸漸不顫抖了。

    他開始感到舒適,愉悅,甚至開始渴求著她的觸碰,像開始願意從黑暗裡掙扎著出來的離岸的魚。

    阮凝玉眸光生出漣漪。

    她知道,他永遠拒絕不了她。

    「謝凌,你便不會恨你的父親麼。」

    謝凌就像只蝸牛,阮凝玉這時感覺到這隻蝸牛又重新縮了回去。

    可是她必須提起這件事,「我聽冷秋她們說了,再過半個時辰,你還要去大舅父那裡,接著受他的鞭刑……」

    她太了解謝凌了,他骨子裡刻著嚴於律己的規整,謝誠居既是他的父親,即便那所謂的管教是傷人的鞭刑,他也絕不會推脫。

    前面幾日他都過去了。

    每次從謝誠居院裡出來,他身上的衣袍都沾著新的血漬。

    謝凌沒有回應。

    他心裡肯定不願讓她知道這件事。

    可她還是知道了。

    阮凝玉的聲音依然從喉嚨里悶出來。

    「謝玄機,你就不能不去麼?」

    再次開口時,她眼底泛起一層水光,「你明明知道去了會受苦,卻還是要去,對不對?」

    許是謝凌不忍看她說話時無人回應,讓她在心裡受委屈。

    「是。」他終於回應。

    阮凝玉在他懷裡抬起頭,「為什麼?你為什麼還要傻傻地去受罰?」

    「做兒子的,聽父親管教,本就是天經地義的規矩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咬緊了唇:「難道你便不恨他麼?他囚禁了二舅母,又害死了大舅母。」

    「恨。」

    謝凌垂了眼睫,「我每日去受家法,只為求一個答案,我母親的真正死因。」

    「他一日不說出真相,我便一日不會停止。」他聲音透著厭惡,卻堅定。

    阮凝玉顫了身子,此刻才恍然明白,原來眼前的男人甘願忍受鞭刑,是在用這種決絕的方式逼迫謝誠居開口。

    這便是他即便傷痕累累,也要為生母討回公道的執念。

    「每當鞭子抽在身上,我都在想,他何時才會對我生母懷有半分愧疚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心疼得流了眼淚,可她卻渾然不知,可這一幕,卻被謝凌清楚地看在眼底。

    他看見了在夜裡晶瑩的淚水,像是落在他的心裡。

    她緊緊抱住他:「今夜,我們別去了,好不好。」

    謝凌唇邊凝著抹冰冷笑意:「即便我不去,他也會命人請我過去。這般體罰,不過是要我低頭順從。」

    阮凝玉忽然不說話了。

    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他的兩難,去或不去,皆是絕路。

    「謝玄機,我鼻子好酸。」

    說完,她依偎得他更緊了。

    謝凌低頭,便見她在他懷裡依偎成一團。

    她很少這樣,幾乎沒有像這樣主動親近他過,這還是第一次,他有些不太習慣。

    因為從來沒有過,才顯得不真實。

    故此謝凌都是半信半疑的態度,對待她也不似從前那般熱切。

    但她發間的香氣從被窩裡鑽了出來,謝凌克制著指尖的蜷縮。

    夜雨打著芭蕉,打在窗欞上,濺起細碎的聲響,夜色愈發靜謐。

    阮凝玉一手小心地搭在他未受傷的手臂上,生怕碰疼他的傷口。

    他忽然覺得,即使他痛不欲生,可這個夜晚在榻上聆聽著夜雨,有她在懷裡,似乎也沒有那麼難捱了。

    謝凌的體溫還帶著未退的高熱,他只覺像被丟進了蒸籠里,每一寸皮膚都在發燙,意識像被泡在水裡的棉絮,唯有懷裡的女人像是塊冷玉,像清涼的水,而他渴望著這處水源。

    就在他要沉淪時,他忽然清醒了。

    黑夜裡。

    「阮凝玉,你是在可憐我麼?」

    阮凝玉頓時僵硬住了身體。

    靜夜中,謝凌垂眼注視著她面上的所有反應。

    他忍著傷痛的昏沉,面色蒼白,吐字清晰,聲音卻很輕。

    「阮凝玉,求你,不要可憐我,也不要因為憐憫我,才來靠近我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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