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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7章 刺他的眼

    從衙屬回來後。

    屋裡燒著地龍,謝凌裹著厚重的大氅跨進庭蘭居,靴底的積雪在地面洇出水痕。

    「公子快些暖和暖和。」

    春綠見了,忙上前利落地幫他卸下大氅,她忙囑咐冷秋:「去把屏風後的湯婆子拿來。」

    謝凌卻道:「不用了。」

    轉眼,便踏進了內室。

    蒼山也忙跟了進去。

    待謝凌換身乾爽的衣裳出來後。

    蒼山便將寧安侯府今日所發生的事都娓娓道來。

    「公子,如你所料,侯爺回府後便命人鎖了世子院門上的銅鎖,世子怕是沒法再來尋表姑娘了,公子大可放心。」

    謝凌嗯了一聲。

    他來到案前,攤開文書,垂眸執筆,墨汁在宣紙上洇開,寫到一半時,卻忽然指尖微頓。

    「海棠院那邊……」

    蒼山低頭。

    「公子放心,海棠院那邊封鎖了消息,表姑娘每日只在花牆邊臨帖習字,到現在都不知道世子回京的消息。」

    橘色燭光流淌,男人低眉斂目,屋內這份寧靜,卻顯得孤寂,牆壁隱隱晃動人影。

    蒼山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謝凌忽而抬手揉了揉眉心。

    也不知表姑娘若是知道了,會不會怪他,怪他從中插手,不讓她跟沈景鈺見面。

    他這樣做也是為了阮凝玉好,她一個女兒家,成天跟外男見面,成何體統?流言似暗箭傷人無形,他也是顧忌著她的名聲。

    謝凌安慰自己,他這麼做,完全是盡了一個兄長應盡的義務,若是換作是旁人,他也會這麼做。

    他封鎖消息,禁止會面,看似冷酷無情,實則是為她築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,只盼她能清清白白,安穩度日。

    他是對的,他沒有錯。

    看著晃動的燭光,謝凌卻一時間分辨不清,自己究竟是為了謝府名聲,還是……為了他的私心了。

    謝凌突然攥緊手中的毛筆。

    明日沈景鈺便走了,只要黃昏過去,待過了一夜,待沈景鈺明日一走,他便不再管她的事,這是他最後一次插手,最後一次了……

    謝凌不斷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沈景鈺被關到了晚上。

    最後,還是讓他找到機會偷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翻下牆頭的瞬間,沈景鈺扯下將自己掩護成侯府侍衛的外袍。

    硯清緊忙跟上。

    二人迅速拐進巷子,遁入夜色。

    「都入夜了,世子當真還要去找阮姑娘嗎?」硯清在路上沒忍住勸道。

    阮凝玉怕是不能出府了才對。

    沈景鈺不語,下頜緊繃,這一面他必須見。

    他怕凝凝知道了他去領兵打戰了會擔心。

    二人很快來到謝府門口,眼見門房燈籠照出裡頭的人影,二人繞了條路,卻不成想謝府後門也派了很多侍衛在看守。

    他們只好換了條巷子。

    可沒想到,很快便有謝府侍衛巡邏到了這裡。

    沈景鈺皺眉,翻身躲在了附近一棵常青樹上。

    待侍衛走後。

    同樣在樹上的硯清問:「世子,怎麼回事,今夜謝府的守備竟如此森嚴?」

    就像在抓什麼人一樣。

    更夫的梆子聲自巷尾沉沉傳來,驚起幾隻夜鳥撲稜稜掠過屋脊。

    沈景鈺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,一拳砸在樹幹上,簌簌掉落了幾片葉子。

    少年喉間滾過一聲壓抑的冷笑。

    看來,不僅是侯爺在防著他,就連謝府也在防著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在阻擋他與阿凝相見。

    天邊,殘月被薄雲籠住。

    但他相信,方法永遠比困難多。

    沈景鈺斜倚在分叉的樹椏間,雙臂交疊於胸前,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樹幹,「接著守。」

    他垂眸望著謝府,忽然勾唇,露出抹極淡的笑。

    「總有侍衛不留神的時候。」

    硯清明白。

    一個時辰過去了。

    沈景鈺的臉一點一點鐵青下去。

    他萬沒料到這些侍衛竟似鐵打的一般,非但毫無困意,個個精神抖擻,不僅如此,還多來了幾撥侍衛,輪番替換著巡守,如同織下密不透風的羅網,他們根本就沒有可乘之機。

    謝府竟擺出這等嚴防死守的架勢!

    硯清很快便回來了,「世子,今日送出去的幾封信都被人攔截了下來。」

    「原本想收買劉婆子,讓她將西角門鑰匙送來,如今看來……劉婆子是出不來了。」

    硯清面如土色。

    「繼續等。」

    沈景鈺神色冰冷,眼底騰起暗火。他就不信了!

    就算是天王老子來攔路,他也要跟凝凝相見。

    不知過了多久。已是寅時。

    硯清望著自家世子被夜風掀起的單薄衣擺,喉間滾過苦澀。何必呢?

    「世子,已經後半夜了,表姑娘說不定早就歇下了,再等下去,怕是天都要亮了。何況世子明日便要入伍充軍,要在馬背上顛簸三日,世子此刻不睡,若還感染了風寒,身體如何受得住?」

    更重要的是,世子萬一有個什麼好歹,回去侯爺會打死他的!

    「世子三思!」

    少年攥著樹幹的手始終未鬆開。

    他望著滿地碎銀般的月光,忽然覺得這漫漫長夜,怕是要熬到盡頭了。

    沈景鈺明白,若自己執意再這麼等下去的話,怕是也等不到什麼,等到的也只有謝府對他緊閉的大門。

    難不成,他真的要就這麼回去麼?

    「世子!」

    硯清還在等待他回心轉意。

    沈景鈺啟唇:「不了。」

    就算有可能見不到她,他也要在這裡等著,守著。

    只要能離得與她近一些,他便會安心些,即使冰寒雪冷,他衣裳下的那顆心也依然滾燙。

    這滿京城的人,都在教他知難而退。

    可他想一直這樣等下去。

    萬一呢?

    萬一呢……

    侯爺是半夜的時候被吵醒的。

    管家大動干戈的,他還以為是府里出了什麼刺客,頓時抄起劍便要往外走。

    老管家卻語重心長,向他稟報:「啟稟侯爺,手下的人沒攔得住,還是讓世子翻了西角門,跑了出去……」

    侯府的院牆再高,縱是關得住人,也關不住年輕人的心。

    「您看這……要派人追不?」

    寧安侯卻拉下一張老臉。

    「追?追什麼追!這混不吝的現在就在謝府門口守著,都恨不得鑽狗洞進去!你們過去,是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幹的混帳事麼?!」

    依他看,沈景鈺的魂早就被那謝家表姑娘給勾走了!

    「那……」那怎麼辦?

    「隨他去!」

    寧安侯黑著臉走進內室,他明日還要上早朝,可沒心情操心這臭小子的風情月思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那廂,庭蘭居的水井,銀鉤似的月牙碎在水面晃了晃。

    謝凌始終未歇下,窗後的油燈未曾吹滅。

    許久,他擱下筆,披了件月白單衣,走到庭院。

    門邊的侍衛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「主子,沈世子在樹上窩了三個時辰。」

    「嗯。」

    謝凌:「表姑娘那邊呢?」

    侍衛依然長跪,「表姑娘屋裡的燭火早在一更的時候便滅了。」

    近來表姑娘睡得早,起的也早。

    「由他在樹上候著吧。」

    謝凌眼神淡漠,沒什麼情緒。

    畢竟是個只會逞一時意氣的少年,只要吃了些苦,便會知難而退了,何況他明日便要行軍,沈景鈺總不會自己給自己找罪受。

    何況今夜滴水能成冰,只是出來沒多久,謝凌的手指便凍得發紅,嘴唇泛白。

    相信過不了多久,沈景鈺便會離開了。

    謝凌不疑有它,回屋歇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夜幕漸漸由墨色變為淺藍,第一縷晨光即將洇開細縫。

    沈景鈺在歪脖子樹上僵持了一夜,蜷在樹杈間的指尖也凍得發紫,身體早已筋骨疲憊酸疼。

    他竟不小心,便從樹上跌落了下去。

    地面傳來結實的聲響。

    硯清變了臉色:「世子!」

    沈景鈺即使極為克制,還是從喉間悶哼出了一聲,指尖深深摳進磚縫。

    轉眼間,在附近監視他的謝家侍衛將他合圍。

    領頭侍衛抱拳,「請世子回侯府!」

    硯清唰地一聲抽出佩劍。

    沈景鈺撐著地面起身。

    為首侍衛再度低首,「請世子莫要為難卑職。」

    沈景鈺站穩,眼底的火也徹底熄滅了。

    他按著胳膊,瞥了眼硯清。

    「硯清,收劍。」

    既然被人發現了,他定然不能鬧事,否則便給凝凝帶來不好的名聲。

    不用他們請,他自己會走。

    沈景鈺沒猶豫,便抬步向大路走去。

    硯清愣了又愣,便收劍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走遠了,沈景鈺回頭看了眼謝家的方向,身體雖然凍得麻木,可是心口還是一寸寸發疼。

    拐進了另一條巷子。

    正當他狠足了心,心灰意冷地便要離開時。

    這時,一個老翁在道路用頭驢拉著棧車,而棧車上全是些應季的名貴盆栽,有月季、山茶、茶梅、雞冠花、一品紅……

    車輪碾過巷口積雪,從他們身邊經過。

    沈景鈺忽然頓住腳步。

    老翁的方向,好像是衝著謝府而去的。

    沈景鈺忽然轉身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天亮了。

    謝凌從紫檀床上坐起,須臾,丫鬟端進來銀盆洗臉。

    銀盆里的水映著他眼下的青黑。

    眾人離去後,謝凌在屏風後繫著玉帶,整理官袍,最後戴上烏紗帽檐,眉眼被襯得更加清正冷肅。

    待他用完粥食後。

    蒼山過來稟報:「公子,世子天亮前便離開了,現在已經回了侯府。」

    「表姑娘已經晨起,如今在海棠院練字。」

    「表姑娘對沈世子回京一事一無所知,也沒什麼異樣。」

    謝凌正喝著清茶漱口,他垂著眼睫,嗯了一聲。

    如此一來,便沒什麼差誤,萬無一失了。

    謝凌不覺得他這樣做,有什麼錯的。

    他只是站在謝府的角度上考慮。

    時辰不早了。

    謝凌看了眼天色,目無波動,「備車。」

    他該入宮了。

    上馬車的時候,天下起了小雪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海棠院。

    文廣堂關閉之後,阮凝玉便一直足不出戶,對於外面的事情,她自然一點都不知情。

    她頂多從下人嘴裡知道,今年雪大,北昭冬天過不下去,北昭騎兵跨越河流,一直掠奪大明邊境地區的糧食、財物。

    謝府里的老人感嘆,看來年尾有場戰爭要打了,也不知道今年大家能不能過個好年。

    阮凝玉還在臨摹著謝凌藏在簪盒紙條的那兩個字。

    凝凝,凝凝,凝凝,凝凝卿卿……

    每次落筆,每一次的臨摹。

    阮凝玉都會莫名耳熱。

    寫多了,她便不禁會在腦中想像,那個素日冷麵薄情的男人究竟會以何種心態、何種神色寫下這四個字了。

    她差不多把字練了個把月。

    現在她這四個字的字跡,已經跟謝凌紙條上的毫無二致了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變態般去摳細節的話,幾乎很難看得出來有什麼區別。

    阮凝玉看著手裡的紙條,堅定了心。

    現在趁謝凌還沒有發現……

    她不能抱僥倖之心,誰知道謝凌會不會有一天打開博古架上的簪盒來看?

    她要找個合適的時機,偷偷將這紙條放回簪盒。

    阮凝玉將練好的字丟進炭盆,燒了。

    這時,外面卻傳來了動靜。

    因年關漸近,何洛梅為討吉祥意頭,往府中採辦了許多盆栽分送各院。

    這不,海棠院的份兒已著人送來了——春綠與抱玉二人合力抬著青瓷花盆穿過月洞門,盆底墊著的稻草簌簌輕響,盆中那株花生得格外精神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謝凌斜倚在馬車錦墊上閉目養神,指尖輕輕叩著膝頭,在心裡默念著今日要給陛下啟稟的奏摺。

    忽然,他腦中白光一閃。

    不對!謝凌猛地睜眼,眸中精光乍現。

    沈景鈺不可能這麼安分地回到侯府。

    事出反常,必有妖。

    他的眼皮,突然猛跳。

    謝凌沉聲道:「停車!」

    這一聲喝令,驚得拉車的馬匹前蹄高高揚起。

    「——回府。」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二人合力將這株盆栽搬到了屋內。

    「仔細門檻!」春綠踮著腳避開廊下積雪。

    抱玉揉了揉酸疼的胳膊,眼睛卻亮得出奇,「好漂亮!這麼冷的天,除了梅花,還能開出這麼美的花?奴婢還從未見過!」

    她的目光都捨不得收回了。

    原本在看書的阮凝玉便看了過來,只見這一株花瞬間便讓滿屋失去了光彩,粉白色澤,層層疊疊的花瓣,如雲堆雪。在風雪裡開得愈發嬌艷,玉肌凝脂,神韻天成。

    抱玉看得出了神,對春綠道:「你說這花,怎的比姑娘屋裡的胭脂還要鮮亮?」

    春綠也被美得屏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不過,抱玉卻蹙了眉:「說來也奇怪,奴婢去領花的時候,府里就小姐院裡分發到的這株花最好看!按理說,這株應該是三夫人自己留著才對……」

    怎麼獨獨給表姑娘留下了這株最好的?

    春綠:「莫不是花匠弄錯了?」

    抱玉卻搖頭,篤定道,「不會有錯的!」

    「那送花的老翁說,這株花便是小姐的!」

    阮凝玉聞言走了過來,她前世當皇后的時候見過這株花,叫做瓊胭花,是西域品種,比東珠還稀罕。

    但是,這株花怎麼會出現在她這裡?

    阮凝玉走了過來,清幽花香撲鼻,她蹲下身,去撥弄花莖上的紅絲帶。

    藏在裡頭的絲線隱約露出鎏金紋路。

    仔細一看,竟是字。

    阮凝玉忙讓她們將綁在上面的紅絲帶給取了下來。

    此刻,謝凌正站在海棠院的一棵梅樹下。

    他立在雪中,一身官袍,身姿峭拔,眉眼低垂,肩頭落滿了雪。

    庭院一地雪白,屋中表姑娘纖細的身影正站在那株盛開的瓊胭花面前,她手中沈景鈺所寫的紅絲帶輕輕飄動。

    雪沫刮過來,附在了他的眼睫上。

    見字如面。

    這個冬天,沈景鈺在冰天雪地里苦苦守了一夜,老天終究還是讓他跟阮凝玉傳了信,以另一種方式跟她見面。

    謝凌站在雪中足有片刻,連傘都沒撐。

    身後跟隨的丫鬟正納悶他為何不進去時。

    謝凌卻轉身,離開。

    須臾,他的身影被風雪吞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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