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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2章 酸枝木盒

    謝凌在熙攘的集市穿行,什麼都沒買。

    蒼山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意思,是沒找到適合給表姑娘的土產,還是覺得那些東西都配不上表姑娘,還是公子壓根就不想給表姑娘寄。

    但蒼山還是將每次他停留在攤位前,目光所停留過的東西都買了下來。

    回到了宅院後。

    眼見男人也沒交代他懷裡的一大堆東西,便徑直回了主屋。

    蒼山嘆了一口氣,謝凌什麼都沒說,那麼自己便不能自作主張地將東西寄去京城的,只好把它們先找地方收了起來,說不定男人往後一時興起,再拿出來也不遲。

    蒼山還是覺得這些東西定是有用處的。

    又過了一日。

    南京便下起了雨。

    細密的雨絲斜斜飄落,拂過黛瓦白牆。

    寒梅在雨中靜靜綻放,暗香也被打濕揉進了地里。

    蒼山收到了一物件,便急急忙忙地往男人的書房送去。

    「進來。」

    蒼山進去後,便見案牘上仍堆著文書,謝凌見他進來,連頭都不抬,他的手邊正擺著從任光嚴那裡接手過來的魚鱗圖冊。

    這本魚鱗圖冊裡頭,定有些江南世家將肥田報為瘦田,或隱瞞莊田不丈。

    蒼山頓了一下,連帶著自己都不知道的語氣。

    「主子,表姑娘的家書到了。」

    男人腕間的狼毫筆懸在半空中,墨滴將落未落,在素白的宣紙上洇出個淺淡的墨點。

    片刻後。

    「放這吧。」

    謝凌垂目,繼續書寫。

    蒼山放下,便走了。

    可若他目光留意一些的話,便能見男人此刻指節把筆管攥得發白,連自己都不曾察覺。

    他提前來到江南,就是讓他和阮凝玉兩個人都有自個獨處的空間。

    這樣的分離,或許能讓他們兩個人都看清楚自己的內心。

    如此,正好。

    明明距離上一回見面,已經很遙遠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他也習慣了不再記起她的日子。

    可沒想到,再度收到她的消息時,他還是會如最開始的時候一般緊張。

    待侍從走後。

    謝凌又忙碌了兩個時辰,直至傍晚時分,他這才停下來,目光掃向那封從京城千里迢迢才送過來的家書。

    謝凌看了許久。

    窗外的竹影晃了晃,他才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己屏著呼吸。

    過了會,他這才慢慢打開了家書。

    他想到阮凝玉這些日子,都沒再與慕容深有過來往。

    他當時聽到的時候,心裡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。

    在他看來,阮凝玉雖是容易見異思遷,但至少她不會去碰那些定下親事、有家室的男人。

    至少,她還是有聽他的話,會乖乖給他寫家書的。

    至少,他的話她還能聽進去。

    謝凌慢慢拆開這封家書。

    家書上所寫的很簡單,阮凝玉向他問安,又問他遠在江南,氣候與風俗可還習慣?飲食可還能入口?

    又簡單交代了下過年來那些天她所發生的事情,又交代了謝家每個人的情況,以及謝老太太的身子,叫他在南京只管大刀闊斧,不用憂心家裡,家裡一切都好。

    她寫的雖然都是家書,所描述的事情都是平平淡淡的,大多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,可是謝凌看著她的娟秀小字,看她在紙上訴說著每一件事。

    他擰著的眉卻漸漸鬆開了。

    她雖只是說家常,但他看了,內心卻滿是溫馨和柔情。

    說是只有短短几行,但他已是知足。

    見到她的字,就仿佛是見到了她,眼前浮現過她的音容笑貌。

    謝凌只覺自己的心塌下去了一塊,柔軟得不可思議。

    一封簡短的信,卻讓他撫摸了好幾下,只想來來回回讀好幾遍,再將它鄭重地收起來。

    就在他目光讀到最後一行時。

    他的手指卻頓住了。

    只見阮凝玉在信中所寫:兄孑然一身,若早得妻室,則嫂可伴兄往南京矣。表妹新歲之願,唯盼兄長早覓良緣,今歲便能成家立業,使嫂侍兄左右,令兄無後顧之憂也。

    男人眉間的柔光瞬間一轉即逝。

    謝凌抬手,便將這封家書打翻在地,桌上的筆架和書籍也隨之哐當地掃落在地,而他臉沉如墨,在陰雨天裡顯得格外駭人。

    適才他心裡剛對阮凝玉升起的一絲柔情,徹底蕩然無存。

    他怎麼也沒想到,他多日見不到她,而她寫的家書好不容易才從京城送到南京,她好好寫信訴說家常不行,偏要畫蛇添足,在結尾添上如此堵心的一句!

    他看到結尾,渾身血液都涼了。

    她可真是他的好妹妹。

    就連新年願望,可是為他這個兄長著想,擔心他一個人在外地會孤單,還操心起他的婚事了起來!

    讓他娶別的女人,這便是她的新年願望!

    好,好,好得很。

    她是想從此與他撇清關係麼!休想!不可能的事!別做夢了!

    不,連這種夢也不可能有。

    謝凌氣笑了,從牙縫裡鑽出幾個氣音。

    這個沒良心的,小白眼狼,虧他平日待她這麼好,什麼東西先緊著她,好吃好用的,怕她受委屈,離開前他還去了老太太那一趟。

    可她呢?

    就連寫封家書,都要在結尾捅穿他的心!讓他時時刻刻記得,他永遠只能是她的兄長!永遠不能越界!

    謝凌多冷靜克制的一個人,這會兒竟被她氣得渾身發抖。

    他在異鄉平靜自持了快一月,以為從此安心定志,可此刻她信上不過輕飄飄的幾個字,便能隨意地刺激著他的每一根脆弱的神經,將他先前所做出的努力都變作成了無用功。

    他寧願沒收到她的這封家書,這信有多遠滾多遠!

    她也滾!

    他從此都不想再看見她!

    謝凌冷笑。

    好,好,既然這般決定了,若他做不到今日所言,那麼他從此將姓氏都一併捨去。

    他在江南見不到她又算什麼?他身邊不還是會有阮凝玉的影子?陰魂不散的。

    而他竟自欺欺人,從京城將她的一些東西曆經千山萬水搬了回來,只為了她不在身邊的時候,他也能睹物思人。

    可現在,現實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。

    謝凌目光掃過這間屋子,最後定格在了角落裡的那隻箱籠上。

    裡頭放的,全都是關於阮凝玉的東西,包括親手給他繡的墨竹手套,他畫的阮凝玉的畫像……所有與她相關的,皆被他封鎖在了裡面。

    就是因為有她的東西在,他才容易被她牽走了魂!

    謝凌眸光森冷,他上前打開了袖籠,便將裡頭的東西都給砸了。

    誰讓她是他的心魔,折磨他,又擾亂他的心。

    他要將她的東西都扔掉!

    這樣的話,他一定能將她給忘掉。

    他在江南還要呆很久,日子長到足夠他忘記她了。

    很快,書房裡便傳出了砸東西的聲響。

    院子裡的僕人都聽到了,但沒一個人敢上前查看,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偷聽著。

    蒼山回來的時候,便覺不對,趕緊沖了進去。

    「大公子?」

    蒼山剛進屋,便見表姑娘繡給公子的墨竹手套竟然掉在了他的腳邊。

    這是……

    蒼山拿起來一看,只覺一陣頭皮發麻。

    他移開目光,便見滿地都是那隻箱籠里的東西,許多幅表小姐的畫像被扔在了地上……

    蒼山大吃一驚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屋中還有一個正在盛怒之中的男人。

    蒼山從未見過這樣暴怒,情緒不受控制的大公子。

    眼見謝凌還在面無表情地往外扔著表姑娘的東西,蒼山變了臉色,「主子,你在做什麼?!」

    這不是公子平日最呵護的東西麼?!旁人連碰都碰不得,今兒怎麼會……

    蒼山上前阻止。

    「主子,這不是表姑娘給你繡的手套麼?」

    謝凌:「扔了。」

    蒼山霍然抬頭。

    表姑娘繡給他的手套,就這麼讓他給扔了?

    蒼山想,主子如今不過是在氣頭上,他定不能把表姑娘的東西就這麼扔了的,主子定會後悔,於是他便想再勸一下。

    「主子你……」

    謝凌猝然回首,眼底寒芒如冰刃出鞘,聲線淬著霜雪般的冷意。

    「我再說一遍——把它扔了。」

    他的聲音像是從冰層深處傳來,斬釘截鐵,幾乎沒有迴旋的餘地,這次,他是動真格的了。

    蒼山被他的目光給驚到了。

    下一刻,箱籠中的一酸枝木盒一併被男人給扔了出來。

    哐當一聲。

    那木盒很沉,加之裡頭放的亦是金屬貴重的東西,這麼一摔,木盒竟被摔打開了,裡頭的東西也隨之掉了出來。

    噹啷一聲脆響。

    怒不可遏的謝凌忽然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記憶划過腦海,待他記起裡頭放的是什麼後,便衣袖如風,變了臉色,男人三步並做兩步來到了那酸枝木盒面前。

    那根被甩出的纏花金葉墜珠簪,掉落在了某一角落,應聲迸裂。

    因他甩出去的力道是發了狠的,珠子相撞的清響里,以至於上面的一片金葉竟然斷了,掉了出來。

    陰天的窗前,謝凌垂目撿起了髮簪和金葉,只見金葉邊緣嵌著的紅寶石碎屑,仿佛還能瞧見她當初戴在鬢邊的模樣。

    他突然間指骨發白,握緊了這隻髮簪。

    這隻簪子,是當初沈景鈺贈給她的。

    她因夜間歸家偶遇到自個,因為害怕而逃竄,這隻纏花金葉墜珠簪也因此掉在了園子裡,被他所拾。

    他明明可以不必管的。

    可他當初還是叫侍從將它給拾了起來,帶了回去,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。

    他將它帶回庭蘭居,是想著有一天表姑娘會自個過來要回去,他也好物歸原主。

    這根簪子,他不過是替阮凝玉代為保管。

    可沒想到,阮凝玉轉頭就把這髮簪給忘了。

    就似她見異思遷的感情一樣,喜新厭舊,走了一個沈景鈺,又來了一個慕容深,導致這根沈景鈺討她歡心用的金簪,又變成了不是什麼稀罕物。

    連他也不知道,自己為何最後還留著這根髮簪。

    以至於,留到了今日。

    他很少將它拿出來看過,幾乎沒有過。

    只是將它放這酸枝木盒裡,就讓它放在他屋裡的某個角落,他從未將它打開過,就譬如過去一開始他從未正視過他對表姑娘的這段感情。

    以至於一步錯,步步錯。

    而現在這根金簪被他砸碎,金葉斷裂,謝凌的指腹撫過上面冰冷的紋路。

    窗外風雨飄蕩,風愈發凜冽,捲起地上的碎簪殘片。

    謝凌喉間泛起苦澀。

    他手中的斷裂金葉閃著微弱的光。

    這是她的髮簪,他卻將它給折碎了。

    他本來就遠在江南,見不到她,兩人天各一方,他身邊不過只有她的零星幾件東西,這些全是他在這邊的念想。

    可她的髮簪卻被他給砸碎了,就因為他適才一時的怒火,做出了令自己都無法原諒的蠢事。

    謝凌心臟驟然緊縮,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,呼吸不了,四肢百骸無一不冷,心裡也被填滿了無盡的懊悔,如同被黑暗的潮水淹沒,心情沉重如鉛。

    短短時間裡,男人的眼裡已經布滿血絲。

    蒼山見到主子這樣,一時不敢說話,他心裡知道主子已經是後悔了,便去將地上的狼藉都收拾起來,再將那些畫拍去灰塵,小心翼翼地收進箱籠里。

    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,大公子這是何必呢?

    砸了表姑娘的東西,傷心的卻是自個。

    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雨絲都潑了進來。

    謝凌不知跪在地上,掌心握緊髮簪多久。

    直至天色愈加暗沉下來時。

    謝凌終於站了起來。

    蒼山看去,便見他眼睛早已布滿血絲,眼底投下青灰陰影,蒼山見了,心裡更是百感交集。

    能如此影響大公子的人,這世上怕是只有表姑娘這麼一位了。

    眼見謝凌心情逐漸平復下來。

    蒼山又去撿起那酸枝木盒,所幸盒子並沒有摔壞。

    蒼山便替公子將那支纏花金葉墜珠簪收了進去,連同連片掉落的金葉。

    「紙條呢?」

    男人冷不丁地問。

    蒼山疑惑抬頭,什麼?

    謝凌心神疲憊,從他手裡接過了酸木枝盒,但垂眼一看,便一眼就察覺到了缺了什麼。

    謝凌不語,雖然不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,但他還是讓蒼山在地上找了一遍。

    結果蒼山在屋裡找了一圈回來。

    「公子,小的找不到公子所說的紙條。」

    謝凌更是擰下了眉。

    這次他不假他人之手,這一天一直到了明日清晨,他幾乎是將整個書房都翻過來了幾遍。

    可那張紙條卻是跟人間蒸發了一樣,不翼而飛了。

    眼見謝凌的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,沉重的氣氛瀰漫在他的周圍。

    蒼山道:「許是昨夜落雨時被風捲走了也不一定。」

    謝凌擰眉:「斷無可能。」

    昨日的風根本沒那麼大,連檐角銅鈴都未曾搖晃,根本就吹不進屋裡。

    謝凌只能想的是另一個結論:這木盒被人動過了。

    謝凌又讓蒼山排查這幾日進出過書房的人。

    這時,蒼山便想到了一個人。

    ——那便是上回碰過謝凌箱籠的青霧。

    除了她,好像就沒旁人了。

    一想到有可能是青霧碰過盒子,還將紙條弄不見了。謝凌心裡本就厭惡那些自作主張的下人,碰了旁的還好說,可青霧卻是動了他平日捨不得碰的愛物。

    陰鬱的烏雲籠罩在男人的臉上,面色很是難看。

    「把她給我叫過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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